二、钩稽补罅 即便有如此众多的史料“新见”,但在笔者上文提及的“三层次”中,依然有遗漏及舛误。现依笔者近年的搜集、研究、整理所得,综而合之,述列于下。 (一)卒年 曾志忞并非1929年去世,(22)而是1927年,据清癯(23)写于1927年12月25日的《曾志忞接灵记》(24)报道:“曾少卿之子曾志忞,自病殁于北方,迄今已数月”,即:曾志忞是于1927的12月25日数月前病逝于北方,这一说法与“陈说”相差两年,以此推断“清癯报导”中之“数月”,如果“陈说”——“阴历七月初七后一两天病故”(25)的记述是准确的,那曾志忞的“殁日”,当为1927年8月4日后的一或二天内,时在农历丁卯(兔年)戊申月的庚午与壬申之间。而接灵的地点为:嘉邑——现上海嘉定区的“瑞芝义庄”,(26)该报导还说: 昨日(即1927年12月24日——引者),为曾氏接灵之日,其仪仗虽非极盛,而点缀亦应有尽有,中有十骑十伞及军乐队等;以外,如邑(即嘉邑——引者)中因有之三班与香亭路祭、僧道,概屏弗用;沪上贫儿院之西乐,则于先一日到嘉,是日最为出色者,以此为风头。盖该院即为死者所手创,而二十余青年子弟,特地来送,亦分所应尔也。路由(即行走之路线——引者)自义庄出发,进城兜大十字街,然后至学(即庠——嘉定县学)前汇龙谭(现位于上海嘉定镇南下塘街——引者)接灵位起岸,由其夫人曹氏(曹汝霖之妹——引者)扶其庶子(妾生之子)拥坐篮舆(类似于人抬的轿子——引者)而回。唯送迎者绝尠(同鲜,很少之意,引者),以曹氏,虽家属侨寓邑中,而出外之日多,乡谊极薄,酬酢往来,非其所有焉。(27) 上文虽短,但透露出一些有益的信息,即:1927年12月24日,曾志忞灵榇被从北戴河刻有“心坟”(为“忞”字分拆而成)的曾氏别墅,(28)迎回“嘉邑义庄”(29)时,上海贫儿院的军乐队、西乐队为其奏乐送行,而“邑中因有之三班与香亭路祭、僧道,概屏弗用”,表明了点滴受教于东洋的曾志忞及其弟子们的文化倾向,即:以洋式的文化场面,对曾志忞葬礼予以陪衬;同时,20余曾氏青年弟子、曾嫡夫人(即第一夫人)曹汝锦及妾生庶子(人数不详)亦在场;在作者清癯看来:弟子送行,“分所应尔”——理所应当,而“送迎者绝尠”,则因曹汝锦及曾志忞“出外之日多”,使得乡谊变“薄”,让本应热闹的场面,变得“非其所有焉”。此语,映衬出曾志忞身后事之凄凉!“名重一时”的曾志忞,该有隆重的下葬场面,但“非其所有”的原因是什么?除“出外日多”、疏远了乡亲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二)微辞与皇匾 有一日本人办的杂志《社会世界》于1912年报导: 社会主义不行,社会无慈善可言,且适足济奸人之恶,支那曾志忞者,鸦片烟鬼也,不知出于何氏,为曾某抱养成人。借其狡猾欺诈手段,在沪上创两贫儿院(因该院分男、女两院,故如是称——引者),以掠夺金钱,鱼肉善类,且尤妬(妒——引者)嫉同办慈善事业之人,杭州张摩诃——杭州孤儿院院长也,受其污蔑,已至再三。其原因为:曾志忞所办贫儿院,虐待贫儿,惨无人理,张摩诃颇能合于慈善宗旨,相形之下,为人指摘故也,曾志忞既霸占玉佛寺财产,入诸私囊;尤复肆其凶焰,骂人为乐,曾志忞真狼心狗肺之徒也!此种狼心狗肺之徒,虽有社会主义圣药,亦无以医之,唯有以赤血黑铁相饷耳!(30) 上文,为笔者所见曾志忞唯一被攻击之激烈“言辞”,其所指陈,如:“掠夺金钱”“鱼肉善类”“霸占财产”“骂人为乐”“鸦片烟鬼”曾志忞是否为抱养而非曾铸亲生……均无从查考,但也不能无中生有,笔者本着有文必录的原则,立此存照,以便后学考证;而张摩诃及其所办杭州孤儿院,查当时报刊,确常有资金不足、举步维艰之“现状”,据云:“壬子(1912——引者)元月间,由本城(即杭州——引者)东‘定香寺’僧恒德屡次来院(杭州孤儿院——引者),要求组织城东孤儿院事,将该寺不动产田一百亩,作为常年食粮,开办费略已筹妥,不料佛教会副会长杨见心君中途阻止,因无效果,可惜失了许多孤儿的机会。”(31)反倒,曾志忞所办上海贫儿院,事业兴旺,资金隆裕,招致妬恨,非曾君莫属!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并鲜为今人所知的事件为:清光绪帝于1908年御赐上海贫儿院一方匾额。具体经过:上海贫儿院院董曾铸(字少卿)殁(时间:1908年5月25日—光绪三十四年4月26日子时—23时—1时(32)),即刻,在端午节(1908年6月3日—光绪三十四年,岁次:戊申,月次:戊午,日次:初五),曾志忞等遗族,呈江苏都督帅府一扎,不久,即被批复,曰: 上海绅商捐资创设贫儿院,援案恳恩褒奖一案,业已钦奉,朱批“允许”,转行钦尊在案,兹承军机处寄奉:御赐匾额一方,文曰“广学流慈”,合亟札发,札到该司,即便转发该院(即贫儿院——引者)职董收领,敬谨悬挂,具报毋违!(33)由此可知,曾少卿遗愿(因未见贫儿院成立之景象,即死)未果、曾志忞等在将成而未立贫儿院(其首次招生日期,为:1909年4月20日)之时,即沾皇族之气而夺人耳目!那怎能不招蜂引蝶,以致狼奔豕突呢!特别当皇家的保护伞收起,乃至倒毙(民国之始,万象更新,帝国轰然倒塌)之日,脏水的倾泻,势所必然! (三)北行 原因之一是:曾少卿所倡行的“抵制美货”,在官在民,两重天,因而导致的负面效应,学界虽有提及,但亦有疏漏!因,此与曾志忞举家北迁有关,故不得不赘述如下: 在民,虽因美方,《排华法案》——史称《吉尔里法案》或《基瑞法案》(1892)中,对在美做出巨大贡献的华工,拒之门外,暂停华人的“入美移民”,并在1894年迫使清政府签订《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以下简称《限约》)中,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使“限禁华工”的现实合法。1902年,又无限期延长了这一条款[甚至在当今的《美国法典》第8篇第7章之标题,赤裸裸得写明“排除华人”(Exclusion of Chinese),这是截至目前,美国唯一公然针对特定族群的法律章节,其“排华”的意向,肆无忌惮!]。1904年,当《限约》十年期约届满,国内舆论和各界民众均要求废约:旅美华侨10余万人,率先联名要求清政府同美交涉;曾少卿则在国内,一马当先,以个人名义,致电“外务部”:“吁恳峻拒画押,以伸国权而保商利”。(34)除其“拒押”外,要旨还有:“美如坚持此约,则中国商民均相戒:不用美货,以为抵制。”此后,抵制美货,蔚然成风,曾少卿一时成为民族英雄,并于1905年11月,(35)当选为上海商会总会长。 在美官方眼中,视曾少卿为“罪魁祸首”,美驻华公使柔克义(1854~1914,William W.Rockhill),点名要求:“将其革惩!”清政府迫于压力,两次密令地方大员缉拿曾少卿,部分美国商人,同时散布对曾少卿的不利流言,甚至有些美商,将抵制美货运动,视之为新的“拳乱”——即“义和团运动”。1905年8、9月间,柔克义多次要求外务部惩罚曾少卿,在他的压力下,外务部致电江督(即江南提督,为清朝统率江南军务的最高长官,时为周馥,从一品——笔者注)磋商,但江督和沪道(上海的道台,监督苏、松、太两府一州的地方行政长官,时为袁树勋——笔者注)都未同意,鉴于压力渐增,江督希望袁对曾“讽劝离沪”。(36)实际情况:曾少卿虽未彻底离开上海,但他曾到澳门暂避风头,(37)而其所任上海商务总会会长,仅一年就被宁波帮商人取代,在1906年12月上海商业总会第二次换届选举,曾少卿连议董的位置也未保住。但他并未就此消沉,转而发起并创办了以振兴商务为己任的上海崇实商学会,还继续声援江浙路权(当时隶属英国)斗争,即刻引致英方忌恨和清廷严防。以致后来,上海商务总会的继任,生怕与其粘连,要以登报声明方式,与“激进分子”曾少卿“划清界限”;(38)而更为有针对性一则“关键材料”,时至今日,未入学界“法眼”,即:清廷皇家公文《合行密饬札》——《奉饬转知各行勿轻信曾少卿倡抵美货》,内容如下: 顷闻曾少卿在沪,倡抵美货之议,不用汇丰钞票,不与怡和贸易,已发传单四万张,传送各埠,信义储蓄银行司事尹克昌,从而附和,亦发传单,此等无意识之举动,无益于路事而有碍于邦交。现路事已有转机,若经说鼓动,商民不知底细,必多纷扰,殊于市面有损。祈诸公饬属,刻速密谕商会,剀切开导,告以此说,万不可听信!宣布:如接前项传单,务即销毁,敦促江浙沪官绅,设法维持,自有转圜之策,切勿误信人言,自贻伊戚大局,幸甚……合行密饬札到……即便遵办![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1908年1月18日,为录札日),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908年1月22日,为天津商务总会的接札日)详天津档案局1908] 据笔者在天津档案局查到的信息表明,此札分别派送至:天津商务总会、直隶通商事务兼管海防蔡兵备道、两江总督府等处(至于各地的同类“札”文,待访)。此“札”清晰表明了清廷对曾少卿“抵制美货”的打压态度。在此札发布四月后,1908年5月27日,肝火甚旺、年仅59岁的曾少卿气绝身亡,与此有多少干系,待查。 (四)建“寿渔堂” 此为北行的另一原因。何谓寿渔堂?严修(清末学部左侍郎,字范孙或范荪,号梦扶,别号促屚生,1860.6.2~1929.3.14,原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云:“‘寿渔堂’(以下简称‘堂’——引者)者,留学扶桑早稻田大学政学士曾君志忞,为其先尊少卿先生纪念而筑之祠堂也[(先生别号寿渔,因以名之)详严修1919:无页码],地点:天津意租界五马路[现意大利风情街,福楼·巴黎式经典法餐(厅),河北区光复道37号],样式:为一典型的中西结合建筑[因其南北两面的廊柱数量,按道德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从右至左,依次排列为1、2、3(共六柱),而廊柱方式,又是典型的西方建筑样式,再加一中式大屋顶,只是不知何故,那个硕大无朋的屋顶,已不翼而飞了,而其被标记为“曾国荃——曾国藩之弟祠堂”,明显有误!]据说“堂”的修建,动工于民国五载夏历(即农历——引者)丙辰十月(即1916年10月27日~11月24日间——引者),落成于丁巳八月(即1917年9月16日~10月15日间——引者),当时“堂”的整体占地面积分两个部分,庭院及屋宇,所费银两,前者:“十三亩有奇,价银为两万三千两”;后者(包括堂屋及垣墙及径路——即园中小路),价银为两万五千两;又加一日式园房——阳光房,(以种植花木为主,——引者)一所,价银三千两,其他花房、花木,价银两千两;“堂”外三面为园,中立曾少卿半身铜像(西北角),附立曾少卿亡孙曾宏杰(39)全身铜像,严修曰:“造像工蒇(即完工——引者)日,学士(曾志忞——引者)以余与先生(曾少卿——引者)交最深……邮示(即写信来示是——引者),营筑原委,嘱为之‘记’。”严修非但不辱使命,还亲自撰书了碑文。(以上所有相关“堂”之信息,详严修1919:无页码)此留一悬念:是否由严修引介,曾志忞才在此建造“寿渔堂”?待查。 此“堂”特点:绝非仅为祭奠曾氏“先严”,而同时具有多种功能,诚如严修所云:“中国旧习,为纪念先人计,族必有祠,然费巨金建大厦,春秋两祀而外,无使用之者。以不使用故,平日之洒扫、修葺,淡焉,若忘祠,致有名无实;兹祠(即“堂”——引者)之筑,谋反其道,其道为何?曰:祠成之,日日有人使用之、洒扫之、修葺之,使此祠有日新、又新之气象焉!”(同上)即该“堂”,实际成为当时曾氏家族与“先严”日夜相伴的另一居所。并可见其中“写真”的艺术情趣,诚如辛盦所云:“‘先考’子云(曾少卿另一字——引者)府君遗像,即学士(曾志忞——引者)监制,须眉宛然,回首庭趣,辄深哀慕,敢以告孝子顺孙之:欲不朽其亲者,其制法以影像为范!”(40)即以当时写真技术最高规格的摄影照片,为雕塑之模本,由此凸显了当时国人对“写真”——真实还原人物真容的追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