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剧改之要 前此,笔者曾对曾氏京剧改革,进行过细致的研究,(89)故不再赘述,而在笔者所提供的新材料中,还显现出何等曾氏京剧改革的新韵?口传心唱,固然是中国固有的宝贵艺界传统,但基本无谱,或有也极为简略(如工尺之类的“骨干谱”)。曾志忞有意对此进行突破,诚如丁逢吉所云:“京昆脚本及文武场面之谱表。中国剧本,内行人守秘密主义,不肯示人,于是以讹传讹,遂乏善本。此‘会’——即中西音乐会(引者)用科学开放主义,举夙昔所习各剧,缮(修补——引者)成脚本,改正词句,添加精确工尺,能使普通人士,一览即知,且将胡琴锣鼓,亦制成谱表,有本可据:一则不致失传,二则改良有准,方法之善,得未曾有。”(90)此即丁在1913年冬季见过《天水关》刊本的明证!其对中国“传习”甚至“密习”,由“模糊”,一转而为“精确”并以利传布的意念,十分抢眼。而“内行守秘、不肯示人”,是至今还依然存在的“不争陋习”。客观讲:即便在行内传习,“走样”亦无可避免,诚如曾志忞所说:“京剧脚本,素无工尺,每剧所使腔调,皆从口授或耳听而得,故欲问某腔之真正价值特质,非特纸墨上不能借以传示,即口舌(相传——引者)上,亦有难以说明之点”(91),虽在录音录像技术、设备,可以高度精准化还原、再现影像的今天,已无“秘密”可言,但在曾志忞那个时代,有这样的见识、风范甚至胆识,难能可贵!而将谱本完整“捧出”,更是一种普及艺术的良好期许。这无疑是“教育家”对受众所特有的人文情怀与关爱。 其次,张厚载的“《天水关》一剧,该会曾刊行一书,于词句工尺,分别注释,备见详尽。睹斯剧,读是书,更足观察该会之成绩焉”(92)云云,证明了该书在当时(1915年10月16日),已对世人产生了强烈反响。原因,不外乎:前所未有,故夺人耳目。这和齐如山为梅兰芳出访美国而精心设计的《梅兰芳歌曲谱》(刘天华,1930)——意使外人(包括外国人及外行),按谱循声、以利赏析的道理一致。如果从丁逢吉提及的“1913年冬季”,《天水关》“谱”已在其视线推论:《天水关》(1913)比《梅兰芳歌曲谱》(1930)早近20年!另据当时十分活跃的戏评家梦觉生讲: 曾氏精通中西音乐,冶西乐乱弹于一炉,延伶工为教师,集十三四岁子弟数十人,授以戏剧及西乐,用新乐器为戏剧伴奏之具,颇绕别趣。所编《天水关》一剧工谱,参以配乐音谱,兼作五线谱附其后,是戏锣鼓牌子及化装用具名色,亦无不备,可谓得未曾有。曾氏原拟续编《洪羊洞》《碰碑》《上天台》诸剧,以事中止,至为可惜!近来即《天水关》一剧,坊肆亦且不恒见矣!(93) 上论,使任何未见《天水关》乐谱“真容”的人,即刻有一大致印象,即:该谱是工尺、五线谱两厢对照,锣鼓牌子[首次以节奏形式记写,曾志忞的指导思想是:“皮黄之伴奏乐器,锣鼓胡琴是也,此两种伴奏,亦无书本的记载,并无教授之习惯,习此者无非以一己之聪明,日待于师傅之后,年染诸优孟之前,自为模仿耳,此种伴奏,因时变迁,无复真面目之可求”(94)],甚至各角色的化装、服饰、用具(俗称行头),也记录在案。就好像一个面面俱到、无所不包的百宝箱,其把管理、观察、欣赏甚至审美意念,杂糅一处。故而极具曾氏特色,因:音乐抑或戏曲,仅曾志忞主理之贫儿院庞大事务中之一支并非全部,而统筹、协调各部,是曾志忞必备才能,否则庞大繁杂的贫儿院各项事务(既有应酬、又要管理,既要筹钱、还要经营——如瑞芝义庄之的买卖,既要排练、还要教学……)绝不能正常运转。而一剧、一戏、一演出之统筹,与其相比,不过小菜一碟。同时,作者告知了世人曾的一个流产的计划,即:在此剧之后,曾志忞还曾想续编一系列京剧谱,只是“以事中止”。 第三,传统的中国京剧,以“新乐器”伴奏,并使听众“颇绕别趣”,这在当时,是开先河的创举,故而才令听者兴趣盎然。其中西乐器混成京剧乐队,比欧阳予倩、张謇于五四前后,在南通搞的京剧管弦乐队伴奏,佟晶心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之京剧西洋乐队之设想,江文也1940年代参与的京剧改革,甚至“文革”中“样板戏”各类中西结合乐队,均早,故“耳目一新”!《天水关》虽未完整出示曾氏中西混合乐队之声部配置、和弦布局、配器色彩……但在单旋律的京剧中,加入和声,是其必然,并认为:“中国将来改良歌剧(即京剧——引者),和声一法万不可不采!”(95)虽其从个人爱好出发,建议将京剧的“打击乐”部分,以西洋管弦乐替代,并认为其略显嘈杂、“并无高下”(即音高不定,所谓“十锣十音”),故“一概废弃”(96);但他又说:“锣鼓虽系一种粗俗的伴奏,然亦有一定的规则,层出的变化,兹将各种名目,列成新式谱表,以期记载传播,免将来漫无考证。”(97)并将其作为《天水关》的一个亮点,耐人寻味,说明:其思想,常处变动不居状态。而晚期的暴躁易怒、动辄打骂,(98)固然与其突然丧子、丧父、院事多舛有关,但其十分矛盾、易变之性格,在此也多少有些闪现。 第四,曾志忞京剧改革的指导思想,长期不为学界所知,是因少有这方面的资料,但在1920年4月7日,为其即将出版的《四朝燕乐》作的“序”中说的“余由申迁京、由京迁津忽忽已十五年”(99)推论,其1905年左右,即已经来到北京,这与陈聆群教授所说1907年回国,(100)有差异,何种原因,待查。可见其“北行”,早有预筹并已成行。此“序”对曾志忞的研究,可说是异常重要的文献,其一:曾志忞音乐思想、理论基础,在从日本回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前判若两人,其对中国文化认同、感知,意味深长,他说: 尼山(即孔子——引者)教育曰:礼乐射御书数为本……此何故欤?宪政治与音乐、与教育有密切之关系焉,周襄秦并天下,焚坑暴戾,二世而亡,礼何由而明?乐何由而备?可叹息也;汉兴制乐,事详史志,惜其原体书谱,不可见;明清两代,祀孔乐章,或闻诸卤学(卤簿,即专为帝王服务的各类大型仪式——包括祭祀、庆典、婚庆、出行、凯旋等,以致后来,成为专门学问——引者注),他如朝鲜、日本,有汉舞、唐舞诸乐,然节奏徐缓、音韵简单、不合今世。(101) 此文耐人寻味,当时正处五四时期,国人刚刚经历了“反孔”、去除旧文化的“新文化运动”及批判“旧戏”,曾志忞一反世纪之初激进文化破坏者(102)的姿态,完全变成了一个积极并且立场坚定的建设者。由于他有游历日本诸国的经历,对日本、朝鲜(当指并未分裂成南、北两半的大韩帝国)承续的所谓“汉舞”“唐乐”的批评,是有实践、理论基础的,因在汉代,乐官们对前朝旧乐,仅能“纪其铿锵鼓舞,不能言其义”(《汉书·艺文志》),那日本抑或朝鲜,怎能有汉唐真品传世呢?当时他清醒地认识到:“节奏徐缓、音韵简单”的所谓“汉唐乐”,绝对是赝品!因这些“东西”,不是对中国古乐的“弘扬”而是“糟蹋”!这不等于骂我们古人在旋律上不会“拐弯”——“润腔”、在节奏上“呆(ái)板”——不可“灵动”吗!?但您只要有耳朵,就会听到从古至今中国声乐上的“得儿”——花舌,与各类鼓手“手如白雨点”般敲奏出的“嘟儿”——乱奏。它们绝对不是“节奏徐缓、音韵简单”的形态,以“合于今世”(当时流行)的京剧为例,曾志忞说:“字后拖腔……实在能以音乐传出喜怒哀乐之神韵,语云:‘余音绕梁’,实非西乐所及也!”(103)其“绕”,可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开、合!绝非平不拉塌、直不愣登! 其二,中国最有价值古乐之“原体书谱”,处“不可见”抑或“极难寻”状态,但曾志忞有准确地找宝路线图,他说: 宋元以来,燕乐独兴,可考之书,不一而足,乾隆十一年(1746),新定《九宫大成》,搜罗天下词宫谱,阅,凡万五千有奇,此大观也。余以为:中国音乐之演化,足以表示文明于世者,舍此书外,不可得也,欲研究中国固有之旋律,各省俗乐,虽足以之参考,然莫若《九宫大成》之已具法力,使人可寻可绎。唯此书市肆不多见,见则沽价昂贵。(104) 出于冥冥之中的责任,他四处搜寻此书,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偶然在其世交严修(105)家中,得见此书,诚如他自己所说:“于严范荪前辈家中,得读是书”(106),并认为“是书足以代表中国近五百年固有之音乐也”,而对其间尤其自近代以来的音乐教育,他认为:“自前清光绪末叶以迄于今,虽输入一二‘最初安’(其‘安’为一白字,应为‘谙’,全句‘最初谙’意即‘最初习’——引者)之西乐,然全系仿人口吻,拾人唾余,殊非真正之音乐教育!”(107)长期从事过音乐教育并有大量实践经验的曾志忞,已深刻意识到:吃别人嚼过的馍,只能产生反胃效应!故他说: 余有感于此,因雇笛工,将宫谱一一试吹,并将欧西有键乐器及管乐各器,一一引证吹奏,谱成五线音谱,仍以原词(即《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引者)工尺订正,录着书端,维工尺之板眼(节拍),乃用新例,详于凡例(即详见举例——引者)中,研究作曲者得此,容有(可以——引者)补充。(108) 截至目前,笔者虽未找到《四朝燕乐》原书,但相信,此序已清晰显映出曾志忞在中国音乐教育民族化乃至现代化的深辙、步履。在西乐至上、唯一并不可一世的五四时期,能将古老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从曾志忞“序”的叙述看,其“四朝”,指:宋、元、明、清——截止乾隆十一年以前的“燕乐”即“俗乐”)视为发展中国音乐的宝贵源泉,是富远见的。而昆曲,虽在“花雅之争”败下阵来,但生命力旺盛依然;尤其在中西音乐会中,如:冯亚雄、高砚耘等,对昆曲的垂青,及祖籍福建同安(即厦门)又久居上海的曾志忞,对昆曲的情有独钟,均有其地理、乡情、人文的多种理由。由此可见,从铜锤花脸徐立堂等人习得的《天水关》(板腔体)“铜琶铁板”般硬汉样态,仅其戏改之一面;而更多则指向“南北词宫谱”晓风残月(曲牌联缀体)式“绰约风姿”,可谓“昆乱不挡”!此刻,昆曲正处“飘零”状,对其艺术“法力”的认同,凸显了曾志忞惊世骇俗的艺术鉴赏力!尤其作为“南人”,曾志忞来到北地,难免会在颠簸的人生、艰难的世事中,寻找某种慰藉,在此,笔者暂且不说他把音乐作为毕生事业这等高尚的词语,因最终,“音乐”没有成为他的“依托”,而“酗酒”,反倒成了他的“常事”。 (七)看似平常 曾志忞的音乐事业,到底出于何种目的?客观说,仅慈善事业的副业而非主业,养育并对一切贫儿一视同仁,是其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音乐绝不是他的唯一。虽该院有培养贫儿的种种计划,并使他们能够在贫儿院毕业之后,找到一分适合的工作,以为糊口、求生、养家之道。这是我们对曾志忞“志向”进行研讨的重要前提,诚如该院在曾志忞逝世后的新院董高砚耘及其主管同人(以下引文,未署作者名,故如是说)所云: 连缀“职业”与“教育”而成为“职业教育”之一名词,始见于我上海教育界者,似不满二十年,忆我上海贫儿院创造时,尚未之闻也。然我院创立章程第一章,开宗明义曰:“兼习文艺,使各成一能、一技为目的”,可见其时,对于职业问题已有相当之准备……乐队,贫儿院初创时,以慈善教育为主旨,故以音乐为感化之具,日后,以感化本院者推而感化社会;同时,以吹奏之中,为慈善教育之宣传,又为筹募捐款之交际;对于社会上婚庆祭奠礼仪,需喜乐或哀乐者,设例应雇,以所入资院用。其时,上海乐队仅谋得利等几家,一时颇受社会需求,而舆论相加,毁誉参半。此种工作历二十年,其间,或兴或替,总以社会需要而不能间断。但抱定宗旨,绝不使院生终其生抱喇叭梵哑铃等以过活。对内则规定,院生年岁身体相当者,必经此音乐课之训练。至小学毕业时期,则宁舍此而另做升学或就业之正当事业……即出外吹奏,亦必由教师随队指导,力戒近时下流乐队之恶习,务使借此认识社会上实况,而不为污浊所恶化,是本院乐队之应雇情形,不可谓之职业之操习,仅可谓之副业之陶冶。(109) 笔者认为,“此”绝非高砚耘的独见,也是曾志忞生前、贫儿院全体院董及主管们的集体见解,故,任何拔高曾志忞办院立意的解读,都是不切实际的!而这种平实的主张在当时,是符合国情的。以音乐为职业,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难于上青天,尤其回首光绪帝御笔亲书的“广学流慈”四字,其除“学”外,我们不应忘记:该院是以“慈善”、帮助天下广大贫苦无助的孩子为己任的,这是其最基本的立脚点,也是我们对其进行历史考察时,必然要参照的重要标准。“无助”才是贫儿院“贫儿”入院标准之“不移”前提,有无音乐、艺术才能,根本不在施之“善举”前考虑的范围内,只是赶上有才能的,才对其进行音乐及各方面才艺的教育,而这,均为“副业之陶冶”绝非“职业之操习”!故此节,是看似平常实平常,但平常中,却透露了更大及最深厚的“慈爱”,这才是我们对以慈善为本的上海贫儿院、曾志忞等先辈,致以敬礼的最基本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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