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听曲是沟通人际关系的重要渠道。较之于吟诗作赋,赏戏听曲更易于营造融洽和谐的氛围,彼此交流,轻松愉悦。吴兴祚的诗词中,多有描写穿行于愚公谷、寄畅园等各贵族庄园听曲赏音的记载。然而,最令他心荡神摇的莫过于侯氏亦园了。侯杲(1624—1675),字仙蓓,号霓峰,顺治间进士,官礼部郎中,豪迈疏财,跌宕诗酒,在惠山映山河修筑亦园,蓄养家乐昆班,并建戏台百尺楼。黄印《锡金识小录》卷十《前鉴·声色》:“国朝唯侯比部杲梨园数部,声歌宴会推一时之盛。”侯呆二子:文灯、文灿,皆戏曲名家。吴兴祚与侯杲结为挚友,多次“雅集名园”(14),饮酒赏曲,并特为亦园歌舞创作了组诗——《侯比部仙蓓新创亦园索咏》(15):“销魂最是氍毹上,乱舞灯光一片红(其一)。”氍毹之上,光影交错,相映生辉,火红的灯光与华丽的舞裙象征了亦园旺盛的文化生命。“此地何如金谷”,仿佛穿越时空,置身于晋朝石崇那闻名天下的洛阳金谷园,聆听石崇爱妾的美妙歌声。“落花乱向绮筵飞,急管繁弦奏夕辉。漫道亦园多胜事,主人忘客客忘归(其二)。”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夜幕降临的浪漫时刻,音乐的急管繁弦似累累贯珠洒落在亦园的酒宴上,激发起人们狂欢的热情,纵情豪饮,所有参会的人都陶醉在酒乐之中,忘却今夕何夕。“樽前窈窕玉为姿,不信君家有雪儿。此夜酒狂人尽醉,不知何处系相思(其三)。”唐代歌女雪儿为将军李密爱姬,擅歌舞。密每见宾僚文章奇丽者,即付雪儿叶音律而歌,后世遂以“雪儿”泛指歌女。为亦园的歌声所陶醉,舞女樽前劝酒,窈窕婀娜,情意绵绵。酒狂人醉后,使人相思欲绝。“行云一片遏长空,檀板轻喉小院东。曲尽悄然回首处,牡丹枝上月朦胧(五)。”歌舞场上,响彻云霄的洪亮歌声,凝聚了观众的情思,将人们引入到卢生那美妙的邯郸梦乡。笙消筝断,流莺般的曲声荡漾在空旷的夜色中,回荡在宁静的高墙院落内。人们陷入沉思,万籁俱寂,唯有清凉的月色高挂在朦胧树梢上。“一派柔情入画图,诗难题处字难呼。人前更欲翻新调,不唱江南旧鹧鸪(七)。”令人销魂荡魄的时刻,情荡神移间,新的曲调开始响起,使得人们从醉意迷蒙中醒悟过来。“蒲阳首唱《花卿》句,杜子情痴《绿牡丹》。试问南皮高会客,几人解识共盘桓(九)。”杜甫一曲“半入江风半入云”(16),花卿府邸的歌舞便传唱至今,花卿歌舞亦因不断传唱而成为后世经典曲目。另外,从吴知县的诗中亦知,万树舅氏吴炳的传奇《绿牡丹》依然回荡在侯氏亦园的花丛之中,经久不衰。“屏开孔雀试新讴,仿佛当年十二楼。过眼繁华如电疾,令人惆怅碧山头(十)。”洗杯换盏,重开宴席,氍毹之上,红裙翻舞。一曲曲歌声,引领人们回到繁华的金陵十二楼。曲终人散后,富贵荣华,顷刻间化为乌有,令人惆怅,发人深思。 无锡知县任内,吴兴祚既是愚公谷的票友常客、秦氏寄畅园的赏曲知音,同时也是侯杲亦园、顾氏辟疆园的半个主人。明中期以来空前繁荣的家乐戏班,使得赏曲成为吴兴祚知县任内必不可少的消闲交友方式。因此两广总督任上组建家班看戏听曲自然在情理之中了。 吴兴祚不仅很快融入了江南昆曲的文化中,而且以行政的方式有力地推进了昆曲的发展,吴兴祚多次在县衙举办集会,聘请昆曲戏班演出。柔美销魂的昆曲演出成为无锡县衙常见的娱乐方式,陈玉璂《夜饮尺木堂》(17)(十二首)描绘无锡县衙歌舞之盛,“客到芳园兴便浓,红牙初按月初封。璧人倚处销魂甚,十二阑干十二峰(自注:小史十二人)(一)”。红牙按板,歌声入云,不觉令人想入非非。“相怜不觉又成哀,六尺氍毹看百回。欲把名花都占尽,故将腰鼓十分催(二)。”当欣赏表演的故事时,似真似幻的演出比文本文字更有力地传达了故事的情感信息,更易引发观众的共鸣。爱情名剧《占花魁》曲折动人,情激之处,腰鼓频催,演员的倾情演出向观众传送可以感知的信息。“灯下纷纷舞柘枝,四条弦上系相思(五)。”四弦琴上流淌出缕缕情思,柔美的舞姿展示了人物内心的痴情与执着。“丝管初停打四更,耳边添得佩环声(九)。”当尺木堂的歌舞消歇之时,已经是四更欲曙,树影婆娑。人们所听到的是舞女的首饰所发出的叮当声,清脆悦耳,渐行渐远,使人伤感。康熙八年(1669),徐乾学应吴知县之邀赴无锡县衙听曲,其《清明日吴伯成明府招饮》“酒碧浓于柳,歌清细抵莺”(18)即写县衙听曲的美妙感受。康熙十年(1671),吴兴祚40岁,江南名士纷纷前来祝寿。面对友人的热情,吴知县特别在听梧轩、尺木堂、来悦楼、玉树堂、云起楼等园林名胜举办大型歌舞集会,盛况空前,其《步秦留仙元夕饮尺木堂》:“遍地歌声飞白雪,填空笑语起芳尘。灯摇丽影霞俱灿,树绽银花夜有春。”绽放的灯火,将惠山的元宵冬夜装扮成绚丽的春天。阳春白雪,悠然荡漾的曲声洒遍旷野。《元夕诸同人燕集来悦楼步奚司马韵》:“一夜管弦凝碧落,万家灯火拥高楼。”灯光烛火照彻夜空,缤纷灿烂,层叠的灯光簇拥着云起红楼,悠扬的笛管弦索交互弹奏到黎明破晓。而陈玉璂《梁溪踏灯诗》即写参与吴知县酒会,一气呵成十五首,其三:“十丈朱霞耿莫收,神龙夭矫碧溪头。听来金鼓喧阗甚,不到天明不肯休。”(19)吴知县的酒会宴席上,人们纵情歌舞、通宵达旦。县衙曲声的推波助澜,将无锡的昆曲推进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更让人感到兴奋的是,吴知县曾“为文酒之会,五邑同人大集惠山,极一时歌舞嬉游之乐”㈣。规模壮观、声势浩大,“五邑同人”相聚惠山,这意味着,以常州府、苏州府为中心的江南名士齐聚一堂,这是一次空前的盛大集会。而把江南才子汇集在一起的重要前提是吴知县雄厚的经济财力所支持的戏曲歌舞与诗词雅赋。从江南辐射出去,暗喻了江南在新朝初始即成为文坛的中心,同时证明吴兴祚作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个人凝聚力。而这次聚会也成为许多人的终生纪念。多年之后,参与盛会的陈玉璂仍然对这次雅集回味无穷,“回忆当时醉绮筵,惠山高处夜分笺。而今不忍抛红豆,此会依稀十五年”(21)。而当吴兴祚离开无锡后,无锡戏曲迅速凋零。“十余年来,死生离合,此景不复睹矣”(22),虽然略有夸张,无锡戏曲固然不会因为吴兴祚的升迁调离而顿然衰微,但确也说明了吴兴祚在无锡时所引领的戏曲盛况。即使无锡曲坛没有消歇,也一定程度上受到吴兴祚离任的影响,繁复不再,声势不再,因而陈玉璂不禁伤心慨叹。而伴随老曲师的故去,无锡曲坛“离合聚散”,许多江南昆曲艺人也奔走四方、异地糊口了,其中,许多便南下岭南,唱曲谋生。 (康熙)《无锡县志》卷十《风俗》:“自明万历中,邑大姓以梨园之技擅称于时。其人散至四方,各为教师,孳乳既多,流风弥盛。”(23)可知,从万历间始,无锡的曲坛名师已经开始奔走各地,教授曲艺。而清初江南乱定之后,望族凋零,戏班亦多解散,以昆曲正传而扬名天下的江南伶人、风靡于时的梁溪歌声,因戏班的无奈解体而散播四方。“不将南库归京阙,自作长城控海天。”(24)吴兴祚擢升两广总督后,昆曲在岭南得到了迅速的传播与推广。 在肇庆总督府,吴兴祚修建红楼、文来阁、锡祉堂、运筹堂等花园亭台、宴会厅堂。这些景点名胜的建造,象征了清初征服南明的最终胜利。而这些亭台中的文化活动,则隐含了清朝江山底定共享天下太平的文化意识,同时也是清朝文化在岭南的第一次集中展示,万树《最高楼·琰青新楼落成宴席》:“红楼起,天半彩霞新。揽尽海天春。烟云俄顷呈殊态,身心杳渺出层尘。可图书,宜管钥,合彝尊”(25)。总督新筑红楼矗立于大海之岸,登楼可揽波涛翻滚的海波巨浪,而高楼突兀于群楼之上,显敞而寡俦,众人填词赋诗,饮酒论文外,在高楼之上赏戏听曲。红楼延续了前朝的娱乐文化,这意味着,即使在遥远的天涯海角,新王朝已经开始莺歌燕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