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俊语”出现的曲学语境及理论层次之分解、发展 这里的“曲学语境”,指“俊语”这一批评术语活跃时期的其他戏曲批评文本的对应主张及表述方式。 在钟嗣成《录鬼簿》中,曲辞之美是其作家论的首要关注要素。标准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新奇” 钟氏以“新奇”总论曲家成就,有论郑光祖“笔端写出惊人句”、范康“一下笔即新奇”、施惠“吴山风月收拾尽,一篇篇、字字新”等等。另有“摘句”批评,如论廖毅云: 《仙吕·赚煞》曰:“因王魁浅情,将桂英薄幸,致令得泼烟花不重俺俏书生。”发越新鲜,皆非蹈袭。 论睢景臣云: 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皆出其下。 所举二例[5]374-376,均从立意出发。前者借王魁、桂英事,却摆脱了对“事”本身的道德或情感的评说惯性,而是以切己之论,暗藏了对王魁的薄幸和己身之多情的传达。《高祖还乡》巧借村野朴陋,将帝王事业拉回原点,糅进了“成王败寇”和“帝力与我何干”的双重意味,从而将儒家事功的深度和庄严的面目撕破、消解。 (二)“工巧” 睢景臣条又云: 《南吕·一枝花·题情》云:“人闲燕子楼,被冷鸳鸯锦,酒空鹦鹉盏,钗折凤凰金。”亦为工巧,人所不及也。 工巧较之新奇,更具有了“刻意”和“精致”的自觉追求。即此《题情》曲,用典切当、意象整齐,全曲由“燕子”、“鸳鸯”、“鹦鹉”、“凤凰”串成,当由温庭筠《南歌子》“手里金鹦鹉”一词脱胎,意象也几乎是重合的,却以首句“闲”字笼罩全篇,由富贵风流一变为凄冷悲凉,情致全别,可见巧思。《录鬼簿》中“工巧”一词出现频率很高,另有论钱霖“词语极工巧”,高克礼“小曲、乐府极为工巧,人所不及”,王晔“临风对月之际,所制工巧”,吴朴“所作工巧”等。 (三)“华丽” “华丽”在《录鬼簿》中是一个正面的审美标准,其意应与周德清所云“无文饰者谓之俚歌”中之“文饰”更为接近。如评金仁杰“所述虽不骈丽,而其大概多有可取焉”,陈以仁“其乐章间出一二,俱有骈丽之句”,赵良弼“所编《梨花雨》,其辞甚丽”,曹明善“有乐府,华丽自然,不在小山之下”,屈子敬“乐章华丽,不亚于小山”。张可久是钟嗣成用来作为乐府“华丽自然”风格参照系的元代曲家,是朱权所认为的“宗匠体”曲家代表,其曲作构图如画,线条简劲,没有冗余笔触,既有贯云石、朱权所云“清”,也有杨维桢所云“方”、李开先所云“瘦”,整体境界给人清绝反至明艳之感觉。钟嗣成以张为参照系,可见其“华丽”评语中包含的文饰、精炼、细腻等审美内涵。 综上言之,虽然钟嗣成本人并未在曲辞批评层面上使用“俊语”这一术语,但《录鬼簿》中“新奇”、“华丽”、“工巧”等关键词,体现了与周德清“俊语”标准的一致性[13]201。其后,《录鬼簿续编》则对“俊语”术语有直接沿用,如评岳伯川“言词俊,曲调美”、李唐宾“文章、乐府俊丽”、刘庭信“语极俊丽”。钟嗣成的曲辞批评标准,也可视为“俊语”内涵的分解呈现。其分解而产生的次生术语在《续编》中也有使用。如评谷子敬、汤舜民、俞行之乐府小令等创作“工巧”,评尚仲贤剧作亦用“工巧”一词,“贾仲明”条云“所作传奇、乐府极多,骈丽工巧”。曲论家之间的共识,体现了“俊语”使用的理论语境的普遍性和时代赋予其内涵认知上的稳定性。 此外,《录鬼簿》和《续编》还补充和细化了“俊语”生成的技术性手段。其中如“隐括”一词,即可视为处理“生熟”关系的方法之一。隐括,见于《文心雕龙·通变》“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有研究者指出其作为一种独特的创作手段和体式,最初出现在词创作中,为东坡所创[14]。在戏曲学中,首先用“隐括”这个词的是钟嗣成,如云萧德祥“凡古文俱隐括为南曲,街市盛行”,指改造经典(熟)材料入曲,而使之焕发新貌的创作方式。《续编》论庾吉甫,亦有“寻章摘句,腾今换古”之语,评赵公辅有“寻新句,摘旧章”之语,也含有隐括旧篇之意。 隐括以达到似熟而生的效果,关键在于“化用”,其与“袭旧”的本质区别亦在于此。如元代曲家中,王实甫《西厢记》对董解元《西厢》的“隐括”,如用“非专业”的评论眼光审视,则有“袭旧太多”[10]67之讥;而在王骥德看来,“董质而俊,王雅而艳”[12]161,王之袭用不是被动的,而是用自己的风神融透原作之句语,使之统一进自己的风格中。徐复祚亦在具体的曲辞批评中,高度评价了王实甫的“隐括”手段。如论《西厢记·乘夜逾墙》中《驻马听》曲云:“其前四句,与贺方回词不妨并传。而‘不近喧哗’与‘自然幽雅’八字,尤为贺词衬起,妙不可言。”[12]358此指《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句,隐括贺词《浣溪沙》“淡黄杨柳暗栖鸦”语。王氏将贺词名句嵌入曲辞中,改“暗”为“带”,以自创语与之构成妙对,化中景为近景;而“不近喧哗”、“自然幽雅”的衬入,虚实结合,强化了境界的幽深感。这种化用,使成句变成了自己创化境界的有机组成部分,用其意象而深化其境界,是真正的换骨手。相反,如果只是实实引用,不作改造和熔铸,则被视为缺陷。如徐复祚讥讽《西厢记·泥金报捷》云: 眉头、心上,诗余:“今朝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又李易安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人比黄花瘦”,亦易安词;“新啼痕间旧啼痕”,秦少游词;“悔叫夫婿觅封侯”,王龙标诗。董玄宰评书云:“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书毕,不觉失笑。[12]380 此指《商调·集贤宾》套曲中,各曲牌唱词采入前人诗词名句,但他人面目俨然,自己面目未现,层见叠出的名句没有得到风格统一的化融。由此可见,“隐括”作为创作手法,不仅是对“俊语”生成的技术性探讨,对相关创作现象的辨析,亦呼应着“俊语”论中创新独造的美学内涵;对用旧章而出新境的论述达到的高度,深化和精确化了对俊语中“生熟”这一理论层次的认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