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色”术语登场后的“俊语”应用状态 元曲之美,给中国文学史欣赏习惯带来的冲击,可从明代文人的元曲批评中充斥的惊喜赞叹和追慕向往中见出。仅就个人感性的审美体验而言,元曲用词尖茜鲜嫩,极尽声色之能事。在造语上,用艳丽入尖新,因为极致的对比,鲜明有之,而沉闷却无,所以不是俗艳,少死气沉沉的堆砌。相应地,在意象色彩的搭配上,讲究虚实结合。虚非无,而是透明澄净,是无色而艳,无味而甘;实非质,而是绚烂充实。在意趣上,人物高蹈超脱的精神,并不走向枯寂,而是落实到具体的、及时的、活泼的、生机盎然的享乐。语、意中透明和充实、热烈与清冷同时出现,常产生颓唐与狂傲、冷眼与深情的激荡感,给人带来强烈的心理和情感的震撼,与含蓄克制的传统诗文大异其趣。《古今词统》云:“词家惟刻意、俊语、浓色,俱赖作者神明”,而此三者,真正能神而明之,以立意统领、以俊语达意、在语体风格上化秾腻为颖快的,正是元曲。词中尚未达此境界。可以说,“俊语”是极为到位地把握了元曲美学精神的术语,体现了元代曲学家对曲辞之美的高度认识。 但纵观戏曲批评史,“俊语”作为曲辞批评的界尺和标准地位并未得到贯彻,而是随着“本色”术语的登场收缩了其批评影响力和应用频率。这一趋势从今人曲学论著对二者的不同处理方式即可看出。如《中国戏剧学史稿》仅在周德清论中对“俊语”进行了阐述,此后再未得到回应;相反,以“本色”为核心的术语,有“本色当行”、“本色派”、“本色”、“本色语”等,“本色”是全书出现频率最高的概念[3]573-576;《中国曲学大辞典》“俊语”条虽指出其为明清曲论中屡见不鲜的概念,却将之归入《曲律·作曲》类,而将“本色”、“本色语”列入《曲论·概念术语》类中[15],可见,“本色”比“俊语”具有更高的理论价值和阐述效度。《中国古典戏剧理论史》引周德清“造语必俊”一段文字,接之以“‘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是周德清对曲辞风格的一个很好的总结,奠定了中国古典戏剧语言风格论的基调”[16]111的阐述,由“俊语”转向“本色”,而将后者作为其“曲学体系”的核心术语之一。 用“本色”一词取代“俊语”作为戏曲语体风格批评的核心术语,是时代变迁之后,戏曲美学所面临的课题和关注的焦点发生变化导致的。一方面,“俊语”单指曲辞,理论繁殖力有限。随着批评家对戏曲要素关注越来越全面和细致,可指曲体本色,可指作家精神本色,可指人物形象本色,可指剧情本色的“本色”术语,以其强大的吸附力满足了批评范围拓展和要素细化的要求。另一方面,“本色”一词无法体现的曲辞颖异、活泼、洒脱之美,亦可通过名词组合的方式传达,如戏曲创作“文词”派和“本色”派分野后,出现的“本色俊语”一词,以其丰富的理论层面,同时传达了清真和奇警的审美内涵。又如“当行”论成熟后,出现的“当家(行)本色俊语”一词,则兼顾了“才”和“法”的呈现和遵守需要。 何良俊的“俊语”论,就是在“本色语”为底色的基础上形成的。如其评王实甫《芙蓉亭》: 王实甫《丝竹芙蓉亭》杂剧《仙吕》一套,通篇皆本色,词殊简淡可喜。其间如《混江龙》内“想着我怀儿中受用,怕什么脸儿上抢白”,《元和令》内“他有曹子建七步才,还不了庞居士一分债”,《胜葫芦》内“兀的般月斜风细,更阑人静,天上巧安排”,《寄生草》内“你莫不一家儿受了康禅戒”,此等皆俊语也。[17]466 受到称赞的曲辞多为戏拟、巧谑、抢白之语,以情趣见长。可见何良俊借“本色”和“俊语”之组合,摒除了曲辞秾丽的风格构成,而强化了自然淡语之机锋刮锐、意趣无穷的一面。另其评《亻刍梅香》,虽未直接用“俊语”一词,但“只是寻常说话,略带讪语,然中间意趣无穷”等评述语,亦与评王剧标准相同。 凌濛初在俊语、俏语、本色语并置的语境中,为“俊语”下过定义,指出“其间用诙谐曰‘俏语’,其妙出奇拗曰‘俊语’。自成一家言,谓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10]194。虽针对元曲宾白而言,在曲辞批评中亦具有一致性。其常将“本色”与其他二语组合成新的名词术语用于曲辞批评,如评冯惟敏云“本色俏语,非海浮不能办也”[10]216,就是将“本色”与“俏语”组合,用于评价冯氏直白幽默的曲辞风格。又如论《琵琶记》云:“曲中妙处,专取当行本色俊语,非取藻丽。”[10]329又或指出沈璟“欲作当家本色俊语”而不能[10]189。当行、本色、俊语三个术语的组合,体现了凌濛初对戏曲语体特性的全面认识。其在“本色”的底子上加上“俊语”,实因“本色”一词,字面上传达不出“俊语”的内在精神和审美冲击力。由元入明,曲学语境的变迁和术语的更替,也造成了对元曲“跌宕之情弥远,濠梁之气特多”[1]375的美学精神的遮蔽和遗忘;凌濛初以“妙出奇拗”释“俊语”,突出了其“奇警”的一面,颇见骨鲠,庶几接近元人本来面目。 “俊语”除了通过名词组合方式,继续留存在批评史中之外,其包含的各种美学层面,在明代的戏曲批评中,也得到了独立发展和深化阐述。其中王世贞的批评突出了“俊语”的审美张力。王氏曲评观念不少直接摘引自《中原音韵》,但也包含了其与周德清的对话。如其评被周德清许为“俊词”的《指甲摘》,为“艳爽之极”[17]515,以“艳”和“爽”的风格组合,对“俊语”内涵进行了具体化和丰富化。写情词只艳不爽,没有跳脱感,缺乏风情,不能称为俊;又艳又爽,才能艳而不腻、秾而不滞,避免“浓盐赤酱”之讥。论情之外,如评《双调·沉醉东风·渔夫》为“意中爽语”,评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结尾“疏俊可咏”;比较王九思和康海之曲风,指出王九思之“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摘引陆教谕曲辞,称为“隽爽”。爽利,在闺情的秾丽、理语的缜密、牢骚语的沉痛雄健之中,透出泼辣、疏宕、超逸之气,是王世贞对“俊语”内涵的拓展,凸显了“俊语”所具有的动态内质。 “工美”是与上述“爽利”相反相成的审美特质。如王世贞论《琵琶记》云: 偶见歌《伯喈》者云:“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诏赴春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闱,难舍亲闱。”颇疑两下句意各重,而不知其故。又曰“诏”、曰“书”,都无轻重。后得一善本,其下句乃:“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难舍亲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闱,难赴春闱。”意既不重,而“期逼”与上“欲化鱼”字应,“难赴”与“空有”字应,益见作者之工。[17]518 “春闱”、“亲闱”,只易一字,倒转反复咏叹,国和家的冲突、“出处”的矛盾藉此得到紧迫而鲜明的传达。由王世贞所举之例看,炼句之工,包括文脉的贯穿、呼应的细密,是语辞的形式美感与内容的巧妙表达相结合而呈现出的精致之美,其内涵与周德清所论“细腻俊美”、钟嗣成所论“工巧”相接近。 王骥德评元人王和卿《咏大蝴蝶》曲云: “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势如破竹,却无一句不是俊语。[12]93 王氏未对“俊语”作出新阐述,其审美特征同于周德清,仍指音调响亮、生动性强、突兀显目、有神采的语言,也包含了立意尖新、巧妙,情致活泼、洒脱,刻画不即不离,是相非相诸方面的特点。其中“势如破竹”一词,既指音乐效果,亦有文意饱满贯通之意,全曲在夸张放恣中仍不失谨严,有赖于此。王夫之曾云:“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况绝句只此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通关。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11]161此论可与王骥德“势如破竹”之论参看。王夫之所论之诗,不是“俊语”误之,而在意脉不贯。一句一事,一句中有一人,合之虽是咏汉高帝,“拆开”实为咏韩信、咏萧何、咏戚夫人,与刘邦全不相关。所以,周德清论“俊语”有“细腻”的要求,王骥德论“俊语”而求气势之贯通,均是外疏朗而内工密的表现。 与“工美”相对的,则是创作中的粗率、重复现象,主要体现为多“凡语”和“蹈袭”。如王世贞批评《题月》“长空万里”完丽而苦多“蹈袭”;“人别后”不免杂以“凡语”;祝希哲“玉盘金饼”,是“初学人得一二佳句耳”;王九思“暗想东华”曲中,“暗想”、“寻思”四字不称,难称“完璧”。王世贞的诗学观念中,本就包含了由“琢磨”而到“天工”的主张[18],由此必然带来对“精致的自然”的追求,而反对率易。这在戏曲批评中表现为对凡语的反感,且将戏曲创作中的使用“习(袭)语”现象也视为蹈袭。凡语,相对奇语而言。曲以全篇音律平妥,而在务头施以俊语为特点,并不刻意追求全篇警策;而戏曲创作用隐括、集句、习语诸手法,是兼顾音乐效果和听众当筵即晓需要的结果。王世贞对曲辞全篇整饬俊靓的要求,句句追求工美,其实与戏曲创作文人化倾向密不可分,也是一种文体发展成熟之后的必然产物,自有其合理性,正如王骥德所论:“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12]140但如何保证“工美”的人工和“自然”的天巧之间的平衡,以及工美的同时如何避免因密实而造成的沉滞饱腻,保留戏曲尖新俊颖的独特风味,王世贞对此缺少阐发,在对曲坛进行点评时,又大力推许以“绮丽”见长的吴中派曲家,后人因其说而片面发展了“工美”论中高华绮靡的一面,王氏难辞其咎。 对“俊语”理论构成的各个层面加以解析,一方面可以更为精准地把握其审美特征,同时也可以由此全面追索后人在术语的传承、改造和取舍过程中的各种表现。分解之后,我们发现“俊语”术语在元代成为曲体衡量“标尺”,是由其包含的审美内涵与元曲精神的高度契合决定的;进入明代,其主导性地位虽然被新的术语所取代,但其审美内涵的各个层面仍然得到了保存、发展和完善。而明代文人对周德清“俊语”论中文俗关系的单线追问,隶属于明代文坛的雅俗论争语境,“俊语”的核心地位为“本色”术语所取代,也是戏曲创作渐趋复杂化和精致化之后,批评话语在适应创作动态的过程中,经过辨析、选择后的结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