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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雪中芭蕉”的再探讨

http://www.newdu.com 2018-03-01 《文艺研究》(京)2012年第 杨娜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王维的“雪中芭蕉”在唐五代的历史资料中没有过记载,但是北宋后期却受到了文人们的集体“围观”。它真实的画意是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本文对“雪中芭蕉”图像涉及的几个问题,即北宋宫中藏本《袁安卧雪图》的形制、“四时花卉同画一景”说、袁安与“雪中芭蕉”的关系做出梳理。王维笔下的“雪中芭蕉”并不只是袁安僵卧的自然背景,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文人隐逸的思想。“雪中芭蕉”在北宋后期被发掘出来,与苏轼等人“反常合道”的诗画理论有关。
    作者简介:杨娜,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标题注释:本文为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王维画史研究”(批准号:11CF110)阶段性成果
    王维(701-761)的“雪中芭蕉”在北宋后期声名鹊起,是为历代文人画家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有关它的画意仍有考察的余地。最早提到这一图像的是沈括的《梦溪笔谈》:
    予家所藏(王)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①
    从现有资料看,以“袁安卧雪”题名的绘画在北宋之前的画史中未曾见到。天禧(1017-1021)中,丁谓(丁晋公)从宫中带出的八幅《袁安卧雪图》流散于世,影响深远。宋敏求、王辟之等人的著述皆论及此事:
    丁晋公天禧中镇金陵,临秦淮建亭,名曰“赏心”。中设屏及唐人所画《袁安卧雪图》,时称名笔。后人以《芦雁图》易之。嘉祐初,王侍郎君玉守金陵,建白鹭亭于其西,皆栋宇轩敞,尽览江山之胜。②
    祥符中(按:应为“天禧中”③),金普公出典金陵,真宗以《袁安卧雪图》赐之,真古妙手,或言周昉笔,亦莫可辨。至金陵择城之西南隅旷绝之地建“赏心亭”,中设巨屏,置图其上,遂为金陵奇观。岁久,颇失覆护,缣素败裂,稍为好事者窃去。嘉祐中,王君玉出守郡首,诣观之,惜其剽取已尽,作诗题其旁云,“昔人已化辽天鹤,佳事难寻卧雪图”。④
    稍后的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再一次谈到了这件作品:
    丁晋公典金陵陛辞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卧雪图》,一面其所画人物车马林石庐舍靡不臻极,作从者苦寒之态,意思如生。旁题云“臣黄居寀等定到神品上”,但不书画人姓名,亦莫识其谁笔也。⑤
    从上述文献来看,宋敏求和王辟之记载的《袁安卧雪图》都归在了唐人的名下,王氏说得更具体,“或言周昉笔”。同是这件真宗宫中藏本,郭若虚提供了更为重要的画面信息,即该本上有北宋初年的宫廷画家黄居寀等人的鉴定款识。由此,我们可以将此画的时间初步断定在唐代。有趣的是,郭氏的记述中并没有出现“雪中芭蕉”的图像。他对于宫中藏本《袁安卧雪图》的表述并不完整,只言其中的一面画有“人物车马林石庐舍”,“作从者苦寒之态”,但却透露出此本的形制。按晋人周斐《汝南先贤传》曰:
    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也。⑥
    这段文献大致包含了三个情节,即洛阳令出行、袁安僵卧和举为孝廉。郭若虚谈到的那幅画应为“袁安卧雪”故实的一个片段——洛阳令出行。另则,宫中藏本为八幅,宋敏求和王辟之也说此本形制颇大,需要以巨屏来陈设。所以,这件北宋宫中的唐本极有可能是一组八扇式屏风画。沈括藏本的形制不详,与此本的关系因缺乏进一步的史料依据,姑且作罢了。
    事实上,文人们引以为重的是画中的“雪中芭蕉”,现在我们来重温沈括《梦溪笔谈》中的这段话: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董⑦)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⑧
    沈括认为,书画的妙处不受客观物象的限制,只可以心领神会。普通的人通常是以造型、构图和色彩等形的因素来评价绘画,如果遇见违反视觉和生活常理的作品,原有的品评标准就说不通了。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袁安卧雪图》里的“雪中芭蕉”,另一则是王维画花会将不同季节的“桃杏芙蓉莲花”处理在同一画面。后来,黄伯思也讲过类似的话,举的也是“雪中芭蕉”和“四时花卉”的例子,其《跋滕子济所藏唐人出游图》曰:
    昔人深于画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观者,顾、陆、王、吴之迹时有若此。如雪与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车阔于门,使俗工睨之,未免随变安于拙目。故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驵俊,惟真赏者独知之此。……政和甲午岁四月二十四日观于道山东序。⑨
    问题是宋人在沈括举出的两例论据上还存在着分歧。对于“四时”题材,谢薖有着不同的看法,他的《王摩诘四时山水图》一诗云:
    欲知摩诘诗中画,桃红柳绿皆摹写。更舍宿雨带春烟,一叚风光生笔下。欲观摩诘画中诗,小幅短短作四时。山平水远含变态,是中有句无人知。此公盘礴万物表,胸中炯炯秋空晓。戏磨淡墨污绢素,世上丹青擅长少。何人乞与辋川图,装成小轴四时俱。壁间仍题六字句,人言双绝古今无。⑩
    其中“何人乞与辋川图,装成小轴四时俱”一句委婉地道出了“四时山水”脱胎于王维《辋川图》的事实,山水四时俱只是后人作伪装帧以后才连成一景的。另一处材料似乎支持了谢薖的观点。董逌在《书摹本地狱变》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吴道子《地狱变画》作伪的故事,他这样写道:
    崇宁四年,人有自长安持吴生画地狱变练本求售,谓“庐阜石本”,盖摹拓所得于此。……余报之曰:吴生尝画此于福先寺矣,其作图素者,曾为裴旻及之,在唐已失,惟有传摹连成文帷者,岂复有横一幅练素而为之者也?……今观摹本,是后人自大图蹙为小本者,虽然,此胆力奕奕壮哉!(11)
    吴生的《地狱变画》原来是图绘在福先寺的墙壁上的,有人临摹了下来,将各堵墙壁的摹本连接在了一起,最后又将大尺幅的摹本缩成了小幅。王维《辋川图》的母本也是绘制在辋川居的墙面上(12),这就恰好帮助我们还原了好事者从《辋川图》到“四时山水”作伪的全过程。现存的明石刻拓本《郭忠恕临王维辋川图》还保留着四时山水同处一景的图像,比如“文杏馆”、“临湖亭”、“华子冈”、“孟城坳”分是春夏秋冬四景,又如表现雨天的“栾家濑”、夜晚的“竹里馆”、日暮的“欹湖”也并存一卷,各个景点彼此孤立封闭,以此可遥想《王摩诘四时山水图》的景象。倘若谢氏的见解可信的话,那么,沈括和黄伯思对于王维的“四时花卉”是否存在着误读?顺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我们发现“四时”画题肇始自汉地,比如吐火罗胡尉迟乙僧入唐后,便改习四时花木:
    唐吐火罗国胡尉迟乙僧,善攻鬼神,当时之美也。有兄甲僧,在其本国矣。□外国鬼神,奇形异貌,笔迹洒落,有似中华,攻改四时花木。(13)
    唐五代时期,四时花木主要是图绘在屏风、墙壁上的,来看几个例子:
    王宰,家于西蜀……又于兴善寺见画四时屏风,若移造化,风候云物,八节四时于一座之内,妙之至极也。(14)
    黄筌者,成都人也……广政癸丑岁,新构八卦殿,又命筌于四壁画四时花竹、兔雉鸟雀。其年冬,五坊使于此殿前呈雄武军进者白鹰,误认殿上画雉为生,掣臂数四,蜀王叹异久之,遂命翰林学士欧阳炯撰壁画奇异记以旌之。(15)
    刁光胤者,雍京人也。天福年入蜀……大圣慈寺炽盛光院明僧录房窗傍小壁四堵,画四时雀竹。(16)
    王宰的八节四时(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的景物绘画在一座屏风内,黄筌的四时花卉鸟兽则是画在了八卦殿的四堵墙壁上,刁光胤的四时雀竹亦是创作于四壁上。不难看出,这些四时图像并非放置在一个统一的画面中,空间是分隔的。即使是屏风画,也须考虑到屏风扇页的关节是活动的,可以平展开来,也能折叠起来。一旦折叠,屏风上景物的分隔性就比较明显了。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王维的“四时花卉”不是同画一景,而是好事者作伪的结果,沈括、黄伯思误读了摩诘的画意。
    至于“雪中芭蕉”例,沈括等人的说法遭到了南宋朱翌的质疑。朱氏《猗觉寮杂记》卷上云:
    《笔谈》云,“王维画入神,不拘四时,如雪中芭蕉”,故惠洪云,“雪里芭蕉失寒暑”,皆以芭蕉非雪中物。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惠)洪作诗时未到岭外,(沈)存中亦未知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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