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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雪中芭蕉”的再探讨(2)

http://www.newdu.com 2018-03-01 《文艺研究》(京)2012年第 杨娜 参加讨论

    他的理由很简单,王维“雪中芭蕉”画的是实景,在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下,比如广东曲江,雪地的芭蕉不生凋零,红蕉正值花季,沈括、释惠洪的诧异是见闻不广所致(18)。问题是袁安不在岭外,身处洛阳,如何解释“雪中芭蕉”同他的关联呢?历史上,洛阳或者北方地区是否出现过“雪中芭蕉”生成的气候条件呢?这是必须要澄清的两个问题。先看第二个问题。根据已有的历史和考古材料,我国近五千年的气候是有变迁的。我们可以回溯一下东汉到北宋的气候变化情况。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19)曾经指出:我国在东汉初期有过几次冬天严寒,但冷期不长,张衡《南都赋》的“穰橙邓橘”句表明,河南南部邓县种植橙子和橘树十分普遍,三国时代寒冷气候再次降临;待到7世纪中期,气候变得和暖,唐长安城内的梅树和柑橘能结果实,但是到了11世纪,华北已不知有梅,12世纪时,寒冷气候也流行于华南和西南地区。可见,东汉后期和唐五代是两个气候比较温暖的时期。芭蕉是古人重要的庭院观赏植物,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只能抵挡4℃的最低温度(20)。比较之下,柑橘能够忍耐的最低温是-8℃,梅树是-14℃,远远超出了芭蕉的耐寒能力。北地的芭蕉不可能像柑橘、梅树那样露天地越过寒冷的冬季,需要移入地窖躲避寒冬,即便是在气候相对暖和的两个时期(21)。初唐骆宾王《陪润州薛司空(功)丹徒桂明府游招隐寺》(22)提到了“红蕉腊月花”之句,这样,“雪中芭蕉”的北界可以推至长江下游的镇江,距离洛阳尚远。气候背景既然明了,袁安又为何会与“雪中芭蕉”的图像牵扯上关系呢?其实,袁安卧雪的地点虽然是在洛阳,但是画者王维的游历见识却相当广博。开元二十八年(740),王维出任殿中侍御史,是年冬天知南选,前往岭南选拔人才,翌年春,自岭南北归(23)。南选是唐王朝选拔地方官吏的一种政策,始于高宗上元二年(675),当时因岭南五管、黔中等地选任的士人不称职,中央政府遣派郎官、御史去往当地再作补选(24)。岭南遴选官员的场所是在广西桂林,而王维正是在这里待了一个冬季,“雪中芭蕉”很可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实景。沈括本的《袁安卧雪图》不传,但画面中应该有一个“树下人物”的组合图像。通常的情况下,这一图像里的树木是作为人物的背景出现的,树的种类不受限制,能够随意地替换。例如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模印砖画,高士身后的树种略有差异,或为银杏,或为柳树、槐树;同样的题材,唐末孙位《高逸图》则换成了芭蕉,“芭蕉人物”只是“树下人物”图式的一个变体。较早的“芭蕉人物”图像出现于北魏孝子石棺,其左侧棺板刻画有“孝子蔡顺”故事(25),蔡顺因惧怕火灾祸及母亲的棺柩而号啕大哭,他迎面处就有一株芭蕉,十分醒目。大概是由于气候的原因,“芭蕉人物”在唐五代的绘画中开始大量出现,如敦煌莫高窟内的经变壁画、陕西长安兴教寺唐石刻线画“捣练图”、日本正仓院珍藏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中的“骑射图”、内蒙古宝山二号辽墓的“寄锦图”等,至今这一图像仍有沿用。这就是说,王维对“芭蕉人物”图式并不陌生,“袁安卧雪”以芭蕉为故实背景是合乎情理的,何况雪中的芭蕉极入画境。故尔,王维的《袁安卧雪图》应当是他岭南南选之后的作品,时间要晚于740年。
    理清了上述的关系,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转移到“雪中芭蕉”画意的讨论上来。应该看到,“雪中芭蕉”是《袁安卧雪图》里的场景,其画意只能够从袁安的身上求得。王维提过袁安的文献只有一处,那就是《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诗曰: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26)
    这是一首雪诗,“衰颜”二字说明此时的王维已经年迈。第二、三句写雪景,用风竹声、寂静巷道和空旷庭院来彰显雪势,不直言雪。末句点睛,方忆胡居士卧雪,将他比作袁安,想象其超然世外的胸襟。胡居士和袁安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共通的东西,除了卧雪,还会有什么呢?王维晚年同道友胡居士交往密切,他另外有两首诗写到了胡氏,分别是《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27)和《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28)。前一首述说了诗人救济贫穷的胡居士;后首诗是讲自己和胡居士都生病了,于是借此机会向学人宣讲佛理,有点维摩诘示疾说法的味道(29)。《与胡居士》中的“战胜不谋食,理齐甘负薪”一句意思即是,胡生以佛道战胜了追求富贵的欲望,学佛与隐居事理相同,隐居躬耕也是在修行。显然,胡居士是陋巷中的一位隐者。袁安呢?他的确是东汉的贤吏忠臣,不过在文人这里还有另一个身份——隐士。最重要的证据是陶潜的《咏贫士七首》(30),此诗作于他归田之初,隐居的生活想必艰难,因而要歌咏古代贫士以坚其志。全诗有着完整的构思,首章点题,次章自咏,下五章依次颂扬贫士荣启期、黔娄、袁安、张仲蔚和黄子廉。第五章是写袁安的,文云: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这段诗文先抑后扬,前两句将袁安和阮公一正一反作了对比,随后又写袁氏困苦的处境,以“所惧非饥寒”一笔带出了“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主旨:袁生所贵者高洁之节操。
    由此可见,袁安和胡居士都是因为隐逸而致家贫,但是士人的铮铮骨气却能使之勘破富贵,超脱常人的见地。“雪中芭蕉”也不能单纯地视为袁安僵卧的自然环境,芭蕉本是速朽的植物,遇到寒冷的空气极易衰败,然而王维笔下的芭蕉一反常态,其傲视寒冬的气节实与袁安相通。王维《袁安卧雪图》里的“雪中芭蕉”是袁安文人隐逸思想的极好诠释。
    行文的最后,我们还想重新检讨一下沈括、释惠洪等人看待王维“雪中芭蕉”的见解。沈括的言论,前文有过征引,他在佐证“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得”的观点时用了欧阳修的《盘车图》诗,“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31)。《盘车图》是杨之美收藏的古画,梅尧臣题跋在前,之后是欧阳氏的唱和诗,他认为古画不在形,贵在意,在冥想体悟上画与诗是互通的,诗能够较好地传达画外之意,梅诗就是一个好例子。沈括的援引揭示了北宋画坛的新倾向:绘画同诗的边界开始模糊,诗论影响到了画论。这种新倾向在惠洪关于“雪中芭蕉”的论述中仍然延续未改,《冷斋夜话》卷四“诗忌”条兹引如下:
    众人之诗,例无精彩,其气夺也。夫气之夺人,百种禁忌,诗亦如之。曰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言之,谓之诗谶,谓之无气,是大不然。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以绳墨限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墨书其壁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但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予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吾论。予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琳琅,千首空馀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32)
    毋庸赘言,王维的“雪中芭蕉”是在诗法理论的脉络里受到关注的。惠洪考虑的是如何解决那些违背“妙观逸想”写作规律的诗忌,为此给出了三个启示,即“雪中芭蕉”、王安石拜相和苏轼遭贬海南的诗句。安石荣登宰辅时便有投老空门的归隐志向,不类世俗的名利之心,体现的恰恰是他政治改革的雄心和魄力;东坡跌落人生的谷底发出了“但欠惟一死”的感慨,看似与他人畏惧死亡、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相抵触,但表露的是自己不同凡俗的豁达胸襟。后二首诗示颇耐人寻味,反常而合道,“雪中芭蕉”也正是因为具备了这样的特点才会被惠洪拈出来。早在惠洪之前,苏轼就提出了“反常合道”的诗法理念,并对柳宗元的《渔翁》诗有过精辟的评论:
    柳子厚诗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东坡云: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33)
    东坡说的“奇趣”是柳诗的中间两句,细细品味之,“烟消日出不见人”尤言无人,而“欸乃一声山水绿”则有人的声音,柳子厚的话前后发生了矛盾,但空寂的意境却油然而生。苏子瞻对于“反常合道”的兴趣不只是驻足于诗文,还将它挪用到了绘画的创作上。他擅长画枯木竹石之类的题材,其笔下的枯木多似龙蛇扭曲之状,与自然界中的树木形态差异很大。米芾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34),实是真赏。苏东坡把内心的情感放在奇奇怪怪的枯木里,与王维借用雪地芭蕉说出袁安的隐逸情怀都是“反常合道”的绘画构思。回望画史,王维的“雪中芭蕉”在北宋后期被发掘出来,同苏轼等人的文人画创作理论密不可分,诗画关系是文人画论的重要特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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