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不美,的确有其社会学上的原因,但是我这里还是希望从艺术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首先,现代艺术运动在“一战”之前就拉开序幕,很难说它是战争的结果。其次,正因为如此,那些反对现代艺术的人可以做出完全相反的推测:正因为有了现代艺术运动,才有残酷的战争。再次,用社会学来解释艺术现象,既有可能深化我们对它理解,也有可能导致简单化的处理。如果现代艺术必然是对战争的治疗,就像舒斯特曼指出的那样,那么它就是不可救药的丑了。但是,事实上现代艺术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们将与美有关的问题分为三个层次,即外在美或者他律美、内在美或者自律美、审美或者感性认识,我们就会发现,其实现代艺术并没有完全拒斥美,它只不过是用内在美或者自律美取代了外在美或者他律美,而且不反对审美和感性认识。尤其是当我们将现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对照起来的时候,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因此,现代艺术对美学的反动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因为它的反对而强化了它的美学特征。 如果我们在艺术对象与艺术语言、艺术内容与艺术形式之间做出区分,现代艺术与美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就能够得到较好的说明。现代艺术反对的是艺术对象或艺术内容的美,它并不反对艺术语言和艺术形式的美。现代艺术的理论推动者弗莱、贝尔和格林伯格,都教导我们要关注艺术自身,而不是艺术内容。为此,现代艺术理论家们反对艺术再现、反对制造幻象、反对卖弄技术,将创造有意味的形式作为艺术的首要目的。但是,一般的观众习惯于欣赏对象的美,当他们看不到对象的美的时候,就有可能抱怨艺术不美。艺术内容与艺术形式之间可能存在冲突,当艺术家专注于艺术形式的时候,一个现实中美的对象在艺术中就有可能会变丑。艺术没有起到美化现实的作用,而是在追求自身的美的时候丑化了现实。另一种情况是,为了让观众将注意力从对象那里转移到艺术本身,一些爱挑衅的艺术家会有意选择一些不美的对象。于是,在现代艺术中我们不容易看到美的对象。但是,如果我们学会欣赏艺术形式,就会打开另外一片天地,看见艺术本身的美。对于那些没有在作品中看到美的观众,形式主义美学家会让他们仔细看,或者让他们接受相关教育。对于观众最终能够从作品中看到美这一点,形式主义美学家深信不疑,也可能是满不在乎,因为只要有少数精英能够看懂就行了。由此可见,现代艺术并没有完全拒斥美,只是用艺术自身的美取代了艺术对象的美。 现代艺术也不反对审美或感性认识。我们通常用愉快来定义审美,其实愉快只是审美的伴随物。根据鲍姆嘉通的定义,审美在分类上属于感性认识。作为感性认识的伴随物,既可以是愉快,也可以是恶心。换句话说,当我们感觉到恶心的时候,用到的也是感性认识。相反,我们也可以有一种理智上的愉快,但是这种愉快不是审美。康德在将审美愉快与感官刺激的愉快和道德满足的愉快区别开来时,已经涉及其他种类的愉快。这种辨析对于随后的分析比较关键,对于现代艺术的分析并不重要,因为现代艺术在愉快和感性认识两个方面都支持审美。 现代艺术的审美经验,有点类似于崇高的审美经验。对于18世纪的美学家来说,要从理论上解释清楚人们对崇高的喜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崇高与优美相对,人们既然喜欢优美,就不应该喜欢崇高。但是,18世纪的美学家找到了喜欢崇高的深层次的原因:人们喜欢更有刺激的快感,一种混杂痛感的快感。崇高的事物以其表面的不美或者不驯,引起我们的痛感,当我们最终战胜它的桀骜不驯之后会激发出更强烈的快感。我们在现代艺术中可以获得类似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可以跟伟大的宗教经验媲美。为此,贝尔将现代艺术经验与宗教经验等同起来,认为它们都是因体验终极实在而产生的狂喜。贝尔说:“对纯形式的观赏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如痴如狂的快感,并感到自己完全超脱了与生活有关的一切观念。……不能你怎样来称呼它,我现在谈的是隐藏在事物表象后面的并赋予不同事物以不同意味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终极实在本身。”⑦由此可见,现代艺术只是拒斥表面的美或者对象的美,并不拒斥深层的美或艺术自身的美,更不拒斥审美经验。 令现代艺术着迷的“深度”,遭到了后现代艺术的解构。根据詹姆逊的总结,现代艺术中诸种深度模式,在后现代艺术中均不复存在⑧。形式主义者声称从现代艺术中看到了一种深度美或者延迟了的美,丹托认为这是自欺欺人,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弗莱自己犯了个错误,甚至比摹仿自然是绘画的目的的看法更严重。错误在于认为美是绘画的目的。”⑨在丹托看来,现代绘画并不是以美为目的,即使经过教育之后,观众从中可能仍然无法看到美。丹托对于弗莱的非议,需要辩证地看待。如果弗莱从现代绘画中果真看到了美,这又如何解释?设想弗莱与丹托一道对簿公堂,谁胜谁负难以预料。当然,这在事实上并不会发生。我想比较公允的看法是,丹托所说的情况可能更多地适用于当代绘画。弗莱从现代绘画中看到的那种深度的美,在当代绘画中彻底消失了。丹托把他在当代绘画中看到的现象上升为一般原理,并将它推广到所有绘画之中,这实际上是非常冒险的。在丹托看来,将审美之美与艺术上的卓越性区别开来,是20世纪艺术哲学的一大贡献。好的艺术不必是美的,美的艺术不必是好的。“丑无法仅仅因为丑的艺术很好,就变成美。”⑩对于表面上是丑的当代艺术,尽管我们经过教育之后能够看出它的好来,但也不会说它是美的,因为在许多时候绘画的目的就不是美。“如果一幅绘画的目的是激发欲望,那么,它画得美就是合适的。而如果目标是要激发憎恶,也许它画得恶心则更恰当。”(11)除了以美为目的之外,今天的艺术更多是让人恶心,或者展示残暴和横蛮(12)。 尽管当代艺术让人恶心,这只是表明它不美,并没有表明它是彻底反美学的,因为恶心仍然是一种感觉,只要是感觉就还在美学的研究范围之内。艺术对美学的彻底拒斥,不是因为它是丑的或者让人恶心,而是因为它与感觉无关。转向观念的艺术最终走向了彻底的反美学,它没有美,没有丑,没有感觉,没有任何美学品质。这就是没有美学的艺术,用知性来代替感性的艺术(13)。 当代艺术领域,充满了这种反美学的艺术。当代艺术不仅反对美,反对自律的审美经验,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甚至反对艺术的批判功能(14)。这种超出所有美学规范的艺术,也被称之为“反美学的美术”或者“越轨的艺术”。卡舍尔指出:“越轨的当代艺术比历史上任何早先文化实践都要有攻击性,它实际上是在设法废止习以为常的美学原则。对于这个目标来说,越轨当代艺术攻击的主要靶子,就是哲学美学的典范概念,即‘无利害的’审美静观模式。”(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