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全:在山满山在水满水的境界 从绘画的创造过程看,黄公望的浑,还包括浑全的生命体验思想,这是对真性的发现。 全真教的重要思想特点是三教合一,这是黄公望的思想基础。张雨所说的黄公望“全真家数,禅和口鼓”也指此。《图绘宝鉴》卷五说他:“幼习神童科,通三教。”沈周《富春山居图》题跋说他“其博学惜为画所掩,所至三教之人,杂然问难,翁论辩其间,风神疏逸,口若悬河”。历史上还有黄公望建三教堂的说法(52)。他有两段关于前代画家三教图的题跋,清晰地表达了他的主张。一段是《题马远三教图卷》:“昔在周姬时,养得三个儿。不论上中下,各各弄儿嬉。胡为后世人,彼此互瑕疵。犹如笼舌头,三峡而一岐。我不分彼我,只作如是辞。”(53)另一段是1341年《题李龙眠三教图卷》说:“右三教图一卷,李伯时画,忠定公赞,宋高宗札,许先生跋。其超凡入神之笔,驱今迈古之文,龙飞凤翥之字,辟邪伟正之心,萃在斯卷矣。愚小子敢肆言哉?”(54) 全真教在三教合一的基础之上,拈出一个“全”字。所谓全真教,就是“全其真”也(55)。儒家重养性,禅宗强调明心见性,而道家哲学强调彻悟自然之性,三家学说都落实于心性,此心性即是真。真乃性之本,须从全中得。所谓“全”,就是透彻的悟性。马丹阳将真性称为金丹,这颗金丹是由“全”中得来的。有人问:“道家常论金丹,如何即是?”他回答说:“本来真性是也。以其快利刚明,变化溶液,故曰金。曾经锻炼,圆成具足,万劫不坏,故曰丹。体若虚空,表里莹彻,不牵不挂,万尘不染,辉辉晃晃,照应万方。”(56) 黄公望之画,最重这全然之悟。不在古,不在今,不在物,不在理,而在灵心独悟,没有悟,也就没有黄公望之艺术。李日华说:“予见子久细画,未尝无营丘、河阳与伯骕、伯驹兄弟用意处,特其机迅手辣,一击辄碎鸟兔之脑,无复盘旋态耳。正如江西马驹踏杀天下,何曾不自拈花微笑中来?昔年于江都见黄公望《桐山图》乃了此意。”(57)画史上所谓子久之“不可学”,也与他的悟性有关。 黄公望立身处世,就具有这种大全思想。历史上存留有关他的文献很少,但从一些零星记载中也可发现,就像禅宗所说的,他是一个“懵懂人”,用一双醉眼看世界,浑然忘物忘我,与物无忤。元末贡性之题子久画说:“此老风流世所知,诗中有画画中诗。晴窗笑看淋漓墨,赢得人呼作大痴。”(58)他号大痴,对艺术和自然有一往痴情,所谓“援笔于烟霞出没之际,微吟于昏旦变幻之余”(59),对知识、对欲望又痴然无动于衷。这正是老子渊静哲学之本旨。他与云林同为全真教中人,都有脱略世俗之志。但由于个性不同,也显示出不同的特点。云林是清高的,他始终是个清醒人,他的艺术有出落凡尘、荡尽人间烟火的风味。而黄公望是沉醉的,他的艺术却带有从容潇洒、融通一体的特点。云林于静寂中高飞远翥,黄公望却于渊静中含容万有。 黄公望“全”的境界,乃由悟中所得。他通过艺术要“悟个不生不灭”——瞬间永恒的道理,悟不是抽离世界,而是会万物为己,放下“分别见”,一切人我之别、高下之见、凡圣垢净区隔,都是知识的见解,都是一种“人念”,都容易惑乱人的真性,悟即是返归人的真性。“全”是对“性”的归复。 黄公望《题自画雨岩仙观图》诗说:“积雨紫山深,楼阁结沉阴。道书摊未读,坐看鸟争林。”(60)全真教吸收南宗禅的莫读经、莫坐禅的思想,所谓圆成沉识海,流转若飘蓬。依于经书,即死于句下。不是藐视经典,而是挣脱一切束缚,进入纯粹体验之中,任自由之“性”去印认万物。黄公望的艺术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1338年,黄公望作《秋山招隐图》,并题《秋山招隐》诗:“结茅离市廛,幽心幸有托。开门尽松桧,到枕皆丘壑。山色晴阴好,林光早晚各。景固四时佳,于秋更勿略。坐纶磻石竿,意岂在鱼跃?行忘溪桥远,奚顾穿草 黄公望早年随赵子昂学画(62),其艺术深受赵子昂影响。然师生艺术态度有很大区别。子昂论艺重“古意”,他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63)“近古”,就是以古人为楷范。 但黄公望论画,则重视悟机。黄公望由妙悟之法,演化出一种圆满俱足的思想。这一思想也与他服膺的全真教有密切关系。 全真人喜以“圆”、“一”来说“全”的道理,以圆满言其教。王重阳说:“明月孤轮照玉岑,方知水里金。”又说:“常处如虚空月,逍遥自在。”彻悟之道,圆通三教。没有欠缺,没有遗憾。全真教的“全”就是“一”,教中有“识得一,万事毕”的说法。有人问盘山派的马丹阳:“抱元守一,则一者是甚么?”马丹阳说:“乃混成之性,无分别之时也。”(64)盘山派以无分别来解释全真教的“全”的道理,甚得大乘佛学的道理。全真教的“全”,不是完整的握有,而是瞬间永恒的彻悟境界。 元全真教还有这样的观点:“浑沦圆周,无所玷缺,在山满山,在河满河,道之会也。极六合之内外,尽万物之洪纤,虽神变无方,莫非实理,道之真也。”(65)全真教吸收了禅宗的溪山尽是广长舌的思想,强调一悟之后,诸佛圆满,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在在都是圆满,所谓一了百了。因此,彻悟的圆满俱足并非落于冥思,而是归于活泼泼的世界。全真教所说的在山满山、在河满河、无所玷污、无所欠缺的浑沦圆满境界,正落脚于此,此之谓“道之会”也。 这与禅宗哲学的月印万川、处处皆圆的圆满俱足思想正相契合(66)。道禅哲学所说的“大全”,是通过妙悟所达到的即物即真境界。这大全境界,第一,不是模糊不清,那种认为浑沌思想就是模糊美学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第二,大全,不是大而全,任何从体量上的理解,都不合于这一哲学的要义。第三,它不是以小见大,不是以一朵小花去概括世界,不是在部分中体现全体、特殊中见出一般,那种秉持西方哲学知识论的思想,是无法获得对此问题的真确理解的。第四,不是以残缺为圆满,大全世界的圆满俱足,其实就是没有圆满,没有残缺。如老子“大成若缺”哲学所强调的,任何一种“成”(圆满),都是一种残缺,圆满和残缺是知识的见解,真正的“成”(或者说是“大成”)、“全”,就是对圆满和残缺分别知识的超越。 读黄公望有关绘画的题跋文字和一些零星的文献记载,有一非常突出的思想,就是仙灵世界和凡俗世界的合一,所谓“即尘境即蓬莱”,其中包含很有价值的思想。 《春林远岫图》是倪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1342年,作为“老师”的黄公望曾仿此图,并题云:“至正二年十二月廿一日,明叔持元镇《春林远岫》,并示此纸,索拙笔以毗之。老眼昏甚,手不应心,聊塞来意,并题一绝云:‘春林远岫云林画,意态萧然物外情。老眼堪怜似张籍,看花玄圃欠分明。’大痴道人七十四画。”(67) 黄公望与云林都追求超然物外之情,但与云林不同的是,黄公望更注意当下此在的人生体验。一句“看花玄圃欠分明”隐含黄公望的重要思想,就是:即尘世即蓬莱。云林是高风绝尘,黄公望是即尘即真。玄圃,传说中的仙国的花圃,黄公望说自己老眼昏花,不大看清这仙境的花草了,其实戏语中隐藏着有意模糊仙凡、融仙凡为一的思想,此一思想与全真教深有关涉,值得我们细细把玩。 南宋心学家陆象山有《玉芝歌》,歌颂玉芝“灵华兮英英,芝质兮兰形”之特性,并有序称:“淳熙戊申,余居是山,夏初与二三子相羊瀑流间,得芝草三偶,相比如卦画,成华如兰,玉明冰洁,洞彻照眼,乃悟芝、兰者非二物也。”(68)黄公望感于此意,特作《芝兰铭》和《芝兰室图》以赠友人(69),时在1342年。其铭云:“善士尚友,尚论古今,诵诗读书,如炙如亲。与善人居,如入芝室。久而不闻,俱化而一。之子好友,珍閟简书,以褫以袭,庋之室庐。有扁其颜,譬诸芬苾,玉朗冰壶,知非二物。鹿鸣呦呦,停云蔼蔼。匪今斯今,友道之在。”并书象山《玉芝歌序》,以会其意。灵芝为仙物,道教认为食之可不老长生,然象山特别拈出灵芝具有芝质而兰形——兰虽为文人所宝爱,但究竟为凡常之花卉,象山此意,古来少有人知。黄公望可以说独具慧心,领略其芝兰同体、凡圣同在之秘意,由此敷衍其无凡无圣、非佛非俗、不垢不净之思想。 作为一位道教徒,黄公望作山水多画仙境。文献中就载有不少失传的仙境图,存世作品中也有此类作品,如《仙山图》、《九珠峰翠图》、《丹崖玉树图》、《天池石壁图》等,都沾染着一种仙气。 如其为张伯雨作《仙山图》,上有倪云林1359年题跋:“东望蓬莱弱水长,方壶宫阙锁芝房。谁怜误落尘寰久,曾嗽飞霞咽帝觞。玉观仙台紫雾高,背骑丹凤恣游遨。双成不唤吹笙怨,阆苑春深醉碧桃。至正己亥四月十七日,过张外史山居,观《仙山图》,遂题二绝于大痴画,懒瓒。”云林题此画时,黄公望已过世。然黄公望此画并非蓬莱弱水,也无阆苑春深,就是一个平凡的山林,寒林枯木,小桥流水,山坳烟雾缥缈处,黄公望特意画出星星点点的人家,仙居变成了村景,天阙转成了人家。 道教有修炼成仙、长生不老的企望,向往蓬莱三岛之仙灵世界。全真教受内丹学说影响,强调解脱束缚,返归真性,不求外在蓬莱的丹霞飘举,而求内在世界的一点丹霞光芒。而且大乘佛学的无凡无圣、无垢无净的无分别见对其深有影响。正像李白诗所云:“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蓬莱是人们想象中的神仙世界,但蓬莱湾不是渺然难寻的圣水,就在我的身边,清浅如许。黄公望对此有深刻的体认。 中国山水画发展中有一种“仙山”模式。如唐代李思训好“海外山”,喜画“湍濑潺湲、烟霞缥缈难写之状”,追求神仙境界,即使像叙述人间之事的《明皇幸蜀图》(此画为后人摹本)也带有仙灵之气。北宋大师的作品有很多是“山在虚无缥缈间”,如属于苏轼文人集团的王诜的《烟江叠嶂图》,是一片蓬莱仙岛,追求“缥缈风尘之外”(《画继》评语)的韵致。而像黄公望的前辈画家钱选,也明显到有这一传统的特色。如他的《浮玉山居图》《秋江待渡图》等,若隐若现的仙山在浮岚中叆叇缥缈,一如蓬莱弱水。 黄公望是道教中人,画这些灵屿瑶岛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他却将仙山拉向人间。他题李思训《员峤秋云图》说:“蓬山半为白云遮,琼树都成绮树花。闻说至人求道远,丹砂原不在天涯。”员峤为传说中的仙山(70),黄公望在大李将军这幅《仙山图》中看到的是人间境界。在这首诗中,黄公望以儒家“道不远人”的学说和禅宗“西方就在目前、当下即可成佛”的思想来诠释传统画学中的问题。蓬莱、员峤不在遥远的渺不可及的天国,就在近前,就在村后岭上的烟云缭绕中。 唐代泼墨画家王洽的《云山图》,今已不存,黄公望曾见过此图,并题有诗说:“石桥遥与赤城连,云锁重楼满树烟。不用飙车凌弱水,人间自有地行仙。”弱水是传说中的神河(71),传西王母就居于此。如同禅宗强调,不要去追求高高的须弥山(又称妙高山),芥子可纳须弥,黄公望的题跋正在敷衍这一思想,所谓“不用飙车凌弱水,人间自有地行仙”,可以说是“西方即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的道教版。 黄公望有《题郭忠恕仙峰春色图》四首诗,诗中传达出重要的思想:“闻道仙家有玉楼,翠崖丹壁绕芳洲。寻春拟约商岩叟,一度花开十度游。仙人原自爱蓬莱,瑶草金芝次第开。欸乃棹歌青雀舫,逍遥乡屧凤凰台。春泉汩汩流青玉,晚岫层层障碧云。习静仙居忘日月,不知谁是紫阳君。碌碌黄尘奔竞涂,何如画里转生孤。恕先原是蓬山客,一段深情世却无。”(72) 全真教南宗始祖张伯端,道号“紫阳真人”,即此诗中所言“紫阳君”。诗中所云“习静仙居忘日月,不知谁是紫阳君”,真使人联系到呵佛骂祖的南宗禅。禅宗说:说一个佛字都要漱漱口,不是对佛的不敬,而是秉持大乘佛学的要旨:“佛告诉你,没有佛”。而黄公望的意思也是如此,就是要超越凡圣、垢净之差别,归于无分别之境界。这里所说的“欸乃棹歌青雀舫,逍遥乡屧凤凰台”值得玩味,青雀舫、凤凰台都是仙境,而乡村的逍遥轻步,欸乃一声天地宽的樵歌,却是当下的具体感受,仙国和尘世,帝乡和阡陌,遥远的天国梦幻和当下直接的生命感受,就这样连通为一体。在他看来,一悟之中,没有仙国,没有尘世,荡涤心灵的尘埃,不是远尘绝俗,高蹈远翥,就在当下的生命体悟中感受超越之趣。此所谓即心即佛、即尘世即蓬莱。 从以上对黄公望绘画的分析可以看出,传统文人画所追求的浑厚华滋、浑然一体、浑朴自然等境界,绝不能简单理解为形式上的浑然不可分,它由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浑朴思想转来,以艺术的形式来注释中国思想智慧中的“无分别境界”,是传统文人画追求真性理想的一种表现形式,反映出文人画重视体验、反对技巧上的条分缕析的创作倾向。 黄公望的浑境,就是无分别境。它是元代以来中国文人画的最高理想境界,深刻地影响着明清文人画的发展方向。明清以来文人画有得失在痴迂之间的说法,不是在图像创造方式上,而是在总体格局和气质上,黄和倪成为文人画的风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