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书法理论是从文字学理论借鉴而来,文字的起源与构造源于自然物象,作为文字书写的书法同样如此,传为蔡邕的《九势》揭示了书法的自然本源性: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4]。 蔡邕是汉代书论的集大成者,《九势》的真伪还有待考订,但汉代阴阳观念极为普遍,将这一思想归入汉代逻辑上并无大碍。“书肇自然”可看作书法艺术发生学最深刻的概括。在揭示书法的象形特征之时,蔡邕借用《易》学中的仰观、俯察、法象思想,认为书法既发端于自然,那么也必然会体现阴阳两种力量的撞击与协调。传统理论认为,天地万物均由阴阳二气生成,阴阳两端为万物的根本。“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就是自然不停的运动规律,阴和阳是构成这种规律的两个基本要素,正是阴阳的相互激荡与渗透,才产生了变化无穷的大千世界。发端于自然的书法,其“形势”理当符合自然界中阴阳变化的规律。在《九势》中,“势”是指一字之中点画之间的构成关系,它既包括形体之势,又包括用笔之势。因为每个字由若干个点画构成,每一笔又有特定的形态,需要由相应的动作完成。所以,他既要求笔画的组合顺从每个字的结构体势,又要求每一笔的起收疾涩合乎一定的规范,这样写出来的字便有动感和生命力。而书法的动感与生命力的获取则依赖于对天地万物生命状态与运动形式的观察与感悟,从而表现在点画式样中。亦即,书法之势源于自然之势。 从“自然”到“阴阳”再到“势”可谓书法理论形成的发生机制,它不仅将书法产生的源头归于自然,而且把书法理论范畴的“势”提高到阴阳哲学的高度。在此后一段时期内,“势”成为书法理论广泛讨论的话题,其内涵也被进一步拓展。 在书法发展的早期阶段,即使文字有了较为抽象与稳定的形体,书法仍摆脱不了对自然物象的模拟: 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5]。 在汉人眼中,不仅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虫鱼禽兽等等,天地、自然界与人类的种种形态与现象都成为书写者观察、欣赏并取法的对象,文字在书写中还须将人或自然的某种形态化入其中。书写中只有体现了自然物象,才可称之为书法。另外,由于书法艺术造型源于自然形象却又远离了自然形象,故文字形体与自然形象之间便有了某种间接的联系。因此,人们在欣赏书法作品时往往会联想到自然物在心中唤起的美感。但我们知道,汉字的演进是以不断降低象形程度为前提的,文字的形体及书写只能是人工再造之自然。书写者在观察和模拟自然时,不仅抽象出了相关的形体,而且在书写中还加入了自己的体悟与情感。抽象线条作为书法艺术语言,每一个字或笔画似乎都成了有生命的个体,“若坐若行”“若愁若喜”,他们被赋予作者的生命和情感。于是,那些“纵横有象”的线条变成了一种容纳作书者丰富感情并向欣赏者传递某种情感的艺术形式,抒情功能必然会成为书法作为艺术的先决条件之一。 魏晋南北朝,“势”已成为书论的核心范畴,卫恒的《书势》、成公绥的《隶书势》、王珉的《行书状》、索靖的《序草书势》等都以此为议题。这些文章内容相近,大都认为书法美有客观的标准,这一标准就是自然。其实,略早于蔡邕的崔瑗便著有《草势》,只是原作已佚,在卫恒《四体书势》中保留了其原文。这是今存最早的一篇专论书法的文章,文章谈论了草书的结体、用笔、形势及章法等方面,揭示了草书已从篆、隶的静态美变为动态美,在描述草书这一特征时写道: 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兀若竦崎,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或黝黝,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栗,若据高临危,旁点邪附,似蜩螗挶枝。绝笔收势,余綖纠结;若杜伯揵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时从宜。略举大较,仿佛若斯[6]。 文中以具体的动物形象描摹草书形态,这种似断还连、静中寓动、蓄而后泄的形态就是草书“势”。与之类似,索靖对草书的描述: 盖草书之为状也,宛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虯蟉,或往或还,类婀娜以羸羸,欻奋亹而桓桓。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洼隆扬其波。芝草蒲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比附,窈娆廉苫,随体散布。纷扰扰以猗靡,中持疑而犹豫。玄螭狡兽嬉其间,腾猿飞鼬相奔趣。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7]。 这种借助自然形态描写书法形象的方式在魏晋南北朝被广泛采用,他们以自然万物来比况书法千姿百态的审美特征,这和早期的自然审美观念已有明显的不同。先秦造字时代,对自然的观察与模拟更多的是以实用为目的,自然对审美和艺术的渗透还处于不自觉状态。汉代“书肇自然说”借助先秦哲学观念为书法理论的建构勾勒了框架,其中的内涵还没有具体展开和深入讨论。魏晋时代,相对成熟、独立、自觉的自然审美形态已经出现,这在魏晋名士纵游山水的实际行为和当时的园林以及山水文学中可以体现出来。同时,由于自然美的成熟与独立,以自然比况艺术已经成为一种自觉、普遍的精神生活方式。这一时期,多种书体共存,新的书风不断涌现,人们的艺术热情高涨。正是在此情境下,作者尽情驰骋自己的想象力,施展其拟物取容的手段,把书法与各种自然物联系起来,用自然的动势形容书体之动势,将书法直观印象穷形尽态地描述出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