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绘画的“怪诞”问题(9)
时间:2024/11/28 05:11:30 来源:《文艺研究》(京)2008年8期 作者:朱良志 点击:次
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有八大作于1689年的《瓜月图轴》,画一大西瓜,其上又虚画一大月亮的轮廓,整个画面是一虚一实两大圆相套。上有题识云:“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己巳闰之八月十五夜画所得。八大山人。”诗近打油,然意颇堪玩。月照西瓜,处处皆圆。个个指月饼子:用佛学指月意。《楞严经》卷二说:“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以手指月,得月忘指,指为所借之媒介,月为求取之实相。舍筏登岸,得兔忘蹄,不能执著于指而忘月。“驴年”,即俗语所谓猴年马月之意。八大的意思是,如果你执著于手指之指、执著于月亮的外在形态,将月亮等同于“饼子”,忘记了“一月普现一切月,一切水月一月摄”的实相世界,那么就会累年而不悟,顽然而难觉。他的画是指月之指,而非月本身;是登岸之筏,而非彼岸。 五 八大“实相”观的核心,在于确立生命的意义。 我们不能以玄学的观点来解读八大的艺术,八大鱼鸟图之类的怪诞形式,并非是为了表达晦涩的哲理,他的所谓“实相”世界之落实也并非是概念,不是西方哲学所说的抽象绝对的精神本体,而是为了确立生命的意义。 在“变”中寻“幻”,在“幻”中得“真”,在“真”中确立生命的意义。八大晚年的画、诗等几乎都围绕一个主题:生命何以有意义?八大是一位遗民画家,因家国之变,一生漂泊。晚年定居南昌之后,他通过艺术来追寻生命的意义。其晚年艺术的重要特征,是由对故国的思念,上升为对人存在命运的关注。 八大晚年在对永恒的叩问中,渐渐淡化了他的故国情结、王孙情怀。人生而平等,人的生命是偶然的,故国、往昔显赫的位置等等,都不是一种必然。人生而为人,不必然归复于某种先天赋予的状态,人生的价值并非在依附于某种先行存在的地位中显现。在八大晚年的绘画中,故国越来越不是他确立生活意义的根本标准,而人作为一个生命体的价值意义,才是他关心的根本问题。 1694年之后,八大有著名的《安晚册》,今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他的“安晚”,不是安王孙之心,而是安个体之生命,画中的怪诞形式,正是为了安顿心灵而作。我们可由这组册页来讨论他安顿生命的思想。 一切都在变化中,没有永远的握有,人种种难以割舍的利欲,都像叶儿在萧瑟西风中凋零,生命应是和着宇宙节奏的欢歌,而不是立足于大地的攫取。在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永恒变易的世界中,人的生命只不过是一瞬。八大在变易的世界中感悟到,原来由显赫到落魄,也包括着一种必然。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又何必斤斤于得失,而无心灵之安宁! 八大的意义世界,不在超验的神灵世界中(如佛),不在先验的道的世界中(如理),也不在具体的经验世界中,而在他自我证验的生命体悟中。 《安晚册》中的一幅山水图上(图十),山人题云:“蓬莱水清浅。为退翁先生写。壬午一阳之日。拾得。”这随意“拾得”的山水中,透出一股灵气。蓬莱是人们想象中的神仙世界,山人此作却要将这一片神山请到现实中来,蓬莱湾不是渺然难寻的圣水,就在我的身边,清浅如许。 “蓬莱水清浅”一语本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九:“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八大通过一座山峰、一泓清水来说明,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中,圣殿可以变为坊间的粗屋,琼阁可以变为村前的破亭,一切都如梦一样幻而不真。“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山人也像李白一样在和永恒的照面中,得到心灵的释然。没有绝对的故园,故园只不过是曾经给我生命的地方;没有绝对的故国,故国只不过曾经为我获得一定地位的组织;没有永远的王侯将相,你不见而今青门种瓜人,原是旧日东陵侯。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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