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超越“隐者”的思路 渔民生活与山居不同,它常常伴着凶险,没有山林中的宁静,渔父生活在一个“江湖”中。“江湖”在中国是险恶的代名词,江湖中浊浪排天,充满着格杀和掠夺,充满着功利和占有。渔父或捕,或钓,总在“风波”中生活,出入风雨,卷舒波浪,是渔父生活的常态。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看起来悠然,但也伴着江湖的危险。“渔父者,虐杀也。”董其昌题《渔乐国》图有此语。如何将此虐杀之地,变为渔乐之国,不是远离江湖,远离风波,就在江湖的风波中成就性灵的优游。所谓:到有风波处寻无波,最危险处即平宁处。吴镇等的渔父艺术从“风波”中正窥出这一生命智慧。 渔父艺术与山居之类艺术不同的是,它不是为精神造一个隐遁之所,而是迎着风浪,于凶险中寻觅解脱,在江湖中追求平宁。唐代以来渔父艺术不在突出人与凶险环境搏击的张力,而更强调在险恶江湖中心灵的超越。张志和渔父词就突出了这种“乐在风波”的精神。志和云:“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伴着激流险滩,顶着长江白浪,在漩涡中生活,以淡定的情怀面对江湖的凶险。他说:“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这位烟波钓叟,推崇的不是隐士精神,而是险处即安处的性灵超脱。颜真卿曾与之交,羡其人品,见其小船很破,命手下人为之更换,志和说:“倘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来苕霎之间,野夫之幸矣!”(22)他要泛浪江湖,做一个“野夫”。 这是渔父艺术与山林隐遁艺术的最大的不同,一为艰危中的性灵超越,一为逃遁中的心性自适。在渔肆腥俗中绸缪的梅道人利用他的渔父艺术,表达出独特的乐在风波的智慧: 第一,无露无藏。 张志和“乐在风波”的渔父精神,深受道禅哲学影响。佛教有所谓烦恼即菩提的思想,《维摩经》强调“一切烦恼为佛所种”,清洁的莲花从污泥中跃出,根性不染,所在皆可成佛。这样的思想在船子和尚《拨棹歌》和张志和的渔父词中都有体现。 船子说他毕生所悟,关键在一个“藏”字。弟子夹山善会将远行,来向他告别。船子说:“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船子这里讨论的藏身,是心灵的安顿,而不是身体的显藏。“直须藏身处没踪迹”,说的是般若空观的意思,也就是船子歌中所说的“满船空载月明归”。不是外在的隐没踪迹,而是无住无相,即他所说的“浮定有无之意”、“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直须藏身处没踪迹”说的是“不有”;而“没踪迹处莫藏身”说的是“不无”,不是在空处无处求身之所“藏”。既在“不有”,又在“不无”,即《信心铭》所谓“从空背空,遣有没有”,体现出中观不落两边思想之要义。 《祖堂集》卷五记载船子叮嘱夹山:“师再嘱曰:子以后藏身处没迹,没迹处藏身。不住两处,实是吾教。”所谓“不住两处”,就是不落两边。从这个意义上说,船子的藏,就是不藏,身无所藏,心无所系。船子有关于“藏身”的颂语说:“藏身没迹师亲嘱,没迹藏身自可知。昔日时时逢剑客,今朝往往过痴儿。”(23)船子将一味追求遁迹江湖的隐者视为“痴儿”,这和传统的隐者风范完全不同。 与玄真子“乐在风波”思想相应,船子突出“混迹尘寰”的观点。他说:“吾自无心无事间,此心只有水云关。携钓竹,混尘寰,喧静都来离又闲。”不是没迹天下,而是混迹尘寰,在风波中,在海涛中,立定精神。有透脱之悟者,无垢无净,凡圣均等,没有分别。一念心清净,喧处即是静处,险处即是平处。唐代的一位遇贤禅师云:“扬子江头浪最深,行人到此尽沈吟。他时若到无波处,还似有波时用心。”(24)混迹尘寰,就是最根本的藏。大藏者,不藏也。 在中国哲学中,庄子思想中就透露出与禅宗颇为相似的无露无藏的思想。《庄子·达生》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鲁国有一个人叫单豹,是个隐士,他隐居于深山之中,七十多岁,面养得面容如婴儿之色,一天在山上不幸遇到一只饿虎,一口就将他吃了。还有一个人叫张毅,功利心非常重,整天出入于达官显贵之家,还不到四十岁,就得了内热病死了。这两个人,一个得了冷病,一个得了热病,皆不善其身。所以庄子说,要有“燕子的智慧”——山林里的鸟都被猎者打得差不多了,独独燕子而存身,为什么?燕子就在人家的梁上。因此,庄子自然无为的哲学,不能说成是隐士的哲学。它在一定程度上与南禅的观点是相通的。像船子所开拓的境界或多或少受到庄子思想的影响,只是加入了大乘空宗的不有不无的思想。 《庄子》的《渔父》篇写那场对话结尾深有寓意,我以为正与这思想有关。谈话结束,渔父“剌船而去,延缘苇间”,缥缈于江湖之间。而“孔子”和弟子屏息不语,“待水波宁定,方敢前行”。后来倪瓒有诗云:“此生寄迹遵雁渚,何处穷源渔剌船”,写的就是这个结尾。渔父则率然而去,凌万顷之波涛。此开后张志和“乐在风波”说之先声。 历史上有很多文献记载都突出吴镇的隐逸思想。明陈继儒是吴镇的崇拜者,他在《梅花庵记》中说:“当元末腥秽,中华贤者几远志,非独远避兵革,且欲引而逃于弓旌征避之外。倪元镇隐梁溪,杨廉夫隐干将,陶南村隐泗泾,张伯雨隐句曲,黄子久隐琴川,金粟道人顾仲瑛隐于醉李,先生隐于乡。生则渔钓咏歌书画以为乐,垂殁则自为墓,以附于古之达生知命者,如仲圭先生盖其一也。”(25)他完全将吴镇看成一位严光之类的隐士,渔父的思想被简化为“渔隐”的主题。清钱弅《梅道人遗墨》序云:“古高隐之士,若传记所载,投渊选耳疵俗激清类,皆不得志于时,后胸有所感,奋然后托而逃焉,以放于无何有之乡,鸟入林,鱼沉壑,宁独天性然哉!畏缯缴之及也。若乃不讳曲俗,不治高名,澹然无闷,声光所溢,千载犹馨,此非得者不能耳。吴仲圭先生真其人也,先生生于元季,感时稠浊,隐居不仕。”(26)其思想也与陈继儒类似。 这样的思想至今仍然是我们解读吴镇的角度,吴镇的渔父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被看作是“渔隐”艺术。但深入到吴镇的艺术世界中,即可看出,“隐”只是其表面,于无藏处藏,才是他的基本追求。我们在其中隐约可看出道禅哲学思想影响的痕迹。 吴镇在一叶随风飘万里的江湖中画他的感觉。吴镇《渔父词》有云:“风揽长江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藏深浦,系长松。直待云收月在空。”他性灵的小船,是在风卷浪翻的环境中,在鱼龙混杂的危险中,没有对风波的躲避,只有性灵的超越。张志和的“乐在风波”、船子的“混迹尘寰”,在吴镇这里变成了“入海乘潮”,他说:“醉倚渔舟独钓鳌,等闲入海即乘潮,从浪摆,任风飘,束手怀中放却桡。”“残霞返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阴复晴。风脚动,浪头生,听取虚篷夜雨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渡沧海,何能钓鳌。他心灵的小船总在风浪中、夜雨中行进。 梅道人渔父图相关作品,没有渔歌唱晚的祥和,没有可以依赖的宁静港湾,也很少画风平浪静的画面,总在激浪排空中,总是西方萧瑟处,多是暮色苍茫、夜色沉沉时,以一叶之微,横江海之上。渔父们都是“乘潮”人,他们从浪摆,任风飘,感受性灵的纵肆和潇洒,他们在辽阔江天中置意,但见得云触岸边,浪卷沙际,青草郁郁,烟雾深深,他们所在是一个实在的“江湖”,是一个“鱼龙混杂”的世界,但他们不是去搏击,而是以心中的平和淡荡去融会外在的波涛,以性灵的平宁收摄江湖的险恶。所以,梅道人渔父图表现的是内在的平宁,而不是外在身体的躲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