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的渔父艺术是性灵解放的自由讴歌。这是中国传统文人艺术重渔父的重要因缘。他们的理想境界也可以这样来描绘:“登舴艋舟,泛沧波,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举杯自怡,鼓枻为韵。”吴镇《渔父词》云:“桃花波起五湖春。一叶随风万里身。钓丝细,香饵匀。元来不是取鱼人。”(34)“红叶村西夕照余,黄芦滩畔月痕初。轻拨棹,且归与,挂起渔竿不钓鱼。”(35)这就像船子《拨棹歌》所吟咏得那样:“独倚兰桡入远滩,江花漠漠水漫漫。空钓线,没腥膻,那得凡鱼总上竿。”“鱼”不是钓来了,而是悟得的。吴升《大观录》卷十七载吴镇著色《江村渔乐图》,自题云:“青山窅窅攒修眉,下浸万顷青玻璃。斜风细雨蓑笠古,茅屋两两枫林低。扁舟欲留去还止,水心扑鹿惊鸥起。渔兮渔兮不汝期,渔中之乐那能知。此渔此景定何处,长啸一声出门去。”对“钓”者的心境真有出神入化的刻画。 意不在钓,钓不在鱼,渔兮渔兮不汝期,挂着渔竿不钓鱼,为何又有钓的行为,为何又这样执意于钓?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画的是夜钓,月色溶溶,湖水淡淡,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更突出钓者的注意中心。画面将注意力都集中到钓者手上那根线上,“钓”是这幅画要表达的关键。马远借寒江夜月,表达的还是不为世羁的情性。但画的主旨与对“钓”的强调似乎形成了矛盾。这也就是本文讨论的第二层意思:大钓者不离钓。 对此,船子《拨棹歌》说得很清楚:“大钓何曾离钓求,抛竿卷线却成愁?法卓卓,乐悠悠,自是迟疑不下钩。”可以说,大钓者不钓,又可以说,大钓就在钓中,禅宗透彻之悟强调的是对“钓”的超越,没有钓与不钓,没有有和无的分别,如果心中“迟疑”,不敢“下钩”,面对茫茫世海,满心存有怕沾滞的愁虑,“离钓”的思想充斥心灵,这样的心理还是一种分别,一种执着,还是对“法”(外相、由外相引起的概念、对外相迷恋所产生的欲望等)的臣服,是一种“我执”(一味追求挣脱外在束缚的快乐,所谓“乐悠悠”,就是一种我执)。禅宗的渔父不是对钓的行为的回避,而就在钓中,就在贪婪的波涛中,就在欲望的边际,放下生命体验的钓线,由此实现超越。 梅道人渔父艺术中也有类似的思想,他的《渔父词》说: 如何小小作丝纶,只向湖中养一身。任公子,尔何人?枉钓如山截海鳞。 梅道人要做一个“枉钓”者,所谓枉钓,就是意不在钓,钓不在鱼。但这个“枉钓”者又不离钓,还是日日作丝纶,于湖中养身。一如他的渔父图等所展示的那些快乐的垂钓。 这里所说的要钓“如山截海鳞”,与其《渔父词》其他篇章中所说的“醉倚渔舟独钓鳌”、“无端垂钓空潭心,鱼大船轻力不任”意思相同,表现的是透彻之悟的思想。这来自禅宗,禅宗以“透网之鳞”为透彻之悟。船子《拨棹歌》第一首就说:“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虚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这一条鱼,或者以禅家言,这一条“金鳞”,就是透彻之悟,去除一切遮蔽,使自性彰显。一无沾系,自在澄明。梅道人的“如山截海鳞”强调的正是这个意思。 这条金鳞藏在沧海的深处,这是深心中的妙悟。船子说是“千尺丝纶直下垂”,这是一条直钩,所下的是千尺的丝线,如黄山谷《诉衷情》词所云:“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36)这条如山截海之鳞,浑沦天下,彻上彻下,只是“这一个”。这里含有禅家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意思。当下即是圆满,真正的悟者是“满船”,所谓“满船空载月明归”,此其意也。 第三,做“任公子”。 这样的彻悟之人,就是梅道人所说的“任公子”,一位超越一切分别的独立自在人。所谓“任公子,尔何人”,说的就是这种超越。在凡常之境中,你是何人,何方人氏,何种来历,要向何去,家在何处,上引梅道人词中所说的百种乡谈、一生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分别之境。而在彻悟之中,一切都被荡去,没有人我的分别,陶然忘怀,独临江海,意兴自如。从一个“急急忙忙作马牛”的人,变成一个独任江海的“主人”。这就是他所说的“任公子”。 《庄子·外物》中说:“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 梅道人的“任公子”显然来自《庄子》。渔父艺术总是与波浪有关,而这位彻悟的“任公子”总是“从浪摆,随风摇”,随意东西,随波逐浪。也就是船子所说的“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梅道人《渔父图》,作于1342年,诗写道: 西风潇潇下木叶,江上青山愁万叠。长年悠优乐竿线,蓑笠几番风雨歇。渔童鼓枻忘西东,放歌荡漾芦花风。玉壶声长曲未终,举头明月磨青铜。夜深船尾鱼拨剌,云散天空烟水阔。 随波逐浪,为禅宗语,也是理解渔父艺术的关键之一。此一语有两面,一指在欲望、知识的瀚海中随波逐浪之境,凡尘历历,波翻浪涌,裹挟着人,这是为法所限而造成的结果。佛教将见色闻声、流转三界的人,称为随波逐浪之人。二指彻悟之境,不是人随浪转,心随波动,而是一无挂碍,后来云门宗的三境(“截断众流、涵盖乾坤、随波逐浪”)的“随波逐浪”就指此一层意思。 在梅道人这里,这两层意思又是相互关联的,就在随波逐流的混迹中,得到随波逐流的从容,此方为大智慧。 梅道人将此称为“无端垂钓空潭心”。所谓“无端”,指的是无念心法。心无所住,一无沾系,不是除去心念、离形绝相,而是“法法俱在,头头俱足”,无处不有风波,在波而无波,于念而不念。如他的渔父词说:“白头垂钓碧江深,忆得前身是姓任。随去住,任浮沉,鱼少鱼多不用心。”“不用心”是其根本。他有《无碍泉》诗云:“瓶研水月先春焙,鼎煮云林无碍泉,将谓苏州贤太守,老僧还解觅诗篇。”(《梅花道人遗墨》卷上)他的《骷髅偈》:说:“身外求身,梦中求梦,不是骷髅,却是古董。万里神归,一点春动。依旧活来,拽开鼻孔。”(《梅花道人遗墨》卷上)《古藤》诗云:“古藤阴阴抱寒玉,时向明窗伴我独。青青不改四时容,绝胜凌霄倚凡木。”都强调无念心法,所谓不改四时容,乃永恒不变也。身外求身,梦外求梦,不仅超越身,也超越梦,超越一切执着,做一个自由透脱人。 梅道人作有《题大士》偈,他说:“大定光中现自在相,杨柳瓶中,陁罗石上。心如止水,水如心,稽首大观世音。”(《梅花道人遗墨》卷下)“心如止水”,是说其不执于一点,于念而不念,也就是渔父艺术的意不在钓。而“水如心”,说的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禅家的应无所住的思想,正包含这两方面。心如止水,说的是非有;水如心,说的是非无,既不能执于有,又不能执于无。执着于有,心为物系,便无自在相;执着于无,就会淹没于“空”中,如静坐、洗心等,都是有意的心理隔离,有一个感觉有无分别的心念在,又有一个去除这种执着的心念在,这样的空,还是无自在相。吴镇对南禅不有不无的核心思想理解很细致。心如止水,人多言之。而水如心,却少有人知。这位被许有窥破几微的梅道人,真是个洞察生命真性的人。他思想的超脱和深邃,在文人画家群体中是不多见的。 综上言之,梅道人渔父艺术所包含的这一“乐在风波”的思想,是道禅智慧在其艺术中的凝聚,他以诗画形式,传达自己对中国哲学这一微妙思想的理解,超越“隐者”的思维,强调内在心性的修养,它所表达的不是儒家文行出处的选择。这样的思想在文人画史上具有独特的意义。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像陈继儒等以隐者的思维来理解梅道人的局限性,其实,这样的理解至今仍然在学界很流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