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魂传说和故事框架 《牡丹亭》所吸纳的民间传说的故事框架,全离不开梦、魂、回生等问题。 自古以来,人们对梦境的困惑,对生和死的敬畏,一直盘踞在心头。人们也一直相信,在人的肉体之中,缠绕着某种惚兮恍兮的非物质状态。这东西,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当生命之花依然活跃时,它被称为“梦”;当生命之花凋谢时,它被称为“魂”。当游离的“梦”或“魂”,重新进入肉体,于是,人便会醒觉,生命便会回生。正如恩格斯指出:“在远古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还不会解释梦里的现象,便以为他们的思维和感觉并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某种独特的东西,即寄居在这个身体内并在人死亡后就离开这个身体的灵魂活动。”⑨ 对梦与魂的无法解释,表现在民俗上,便是大量穰梦、厌梦、招魂、祀鬼仪典的存在。与此相适应,民间也流传着大量有关梦与魂的故事传说。由于梦境与灵魂,似有还无,有着无法言喻的神秘感,能够给人以奔驰想象的空间,因此,作家们很愿意让它出现在作品中,用它去表现自己不易言明的题旨。 人们也都明白:生命不能脱离社会,脱离实际。但梦与魂,却可以脱离生命。也就是说,这与生命若即若离的非物质状态,可以脱离社会、现实而存在。这一来,人们可以把自己的理想,溶入梦、魂之中。尽管这种理想与愿望,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脱离实际,却可以让人们感到它是“合理”的存在,或者认为它是一种可以实现的预感。 “梦魂昨夜无拘检,又逐杨花过谢桥”,北宋词人晏几道的这两句词,说出了人们对不受拘检的自由自在的梦魂,是怎样的满足,是怎样的舒心快意。 在封建时代,人活在社会中,无不受到封建礼教封建制度的拘检。人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不能自主,不能自由。这一点,最具体地、集中地表现在婚姻制度之中。一方面,“男女授受不亲”的道德规范成了阻隔青年接触的鸿沟;一方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条成了缚束青年恋爱的绳索。当无法摆脱现实的拘检,却又渴望冲出樊笼。于是,玫瑰色的理想,便幻化为梦魂,如烟如影,絪曦缊兮,在虚无飘杳的太空中追寻幸福。理想在集体的创造中口口相传,有些还承载于文字,便成了像《虞初志》那样志奇志怪的稗官小说。正如汤显祖说:“传记所载,往往俱丽人事,丽人又俱魂梦幻事。”⑩在许许多多与丽人有关的故事里,梦魂总与它缠绕在一起。 人们相信,不受任何外力检束的梦魂,总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诗经》第一首《关雎》就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所谓寤寐求之,亦即让梦魂升天入地去寻找。因为君子相信,精诚致梦,一定可以在梦中和淑女相见。 不过,梦中相见,梦醒了却依然是“求之不得”。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再一次入梦。所以,梦醒的人,思寻梦境,总会在甜蜜中夹杂着苦涩。即使有权有势者如楚襄王,梦见有夙缘的高唐神女,两情欢洽。而梦醒以后,那巫山也只是为云为雨,沉浸在虚幻之中。因此,梦魂尽管可以出窍,梦醒毕竟悲伤。南朝诗人沈约,曾写过《梦见美人》一诗,有句云: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果自阊阖开,魂交睹容色。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那知伤神者,潺潺泪沾臆。 因情成梦,醒后思量。这很能表现追寻理想的人内心凄苦的一面。顺便指出,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有《寻梦》一出,敷写杜丽娘梦醒后的悲苦。那深沉的笔触,实际也包涵着千百年社会的悲情与民俗的积淀。 人们相信“魂”的存在,相信它在人的“短眠”状态重新进入躯壳,便是“梦醒”;而在人的“长眠”状态下重新返窍,便是“回生”。如果说,在“短眠”(睡)与“长眠”(死)的两种状态中,“因思成梦”属于浅层次的话,那么,“由死而生”则是思想感情到达更深的层次。晋朝的干宝,借故事人物的口说:“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复生。”(11)汤显祖的想法也是如此,他甚至赞美那种“为情而死”的人,认为殉情者感天动地,则可以回生。在《牡丹亭》题词中,他指出:“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所以,为表现杜丽娘的“情之至”,剧本中就有《回生》的情节。 在封建统治的牢笼里,青年男女无法挣脱命运的缚束,为情而死者,所在多有。殉情者的惨烈,使人们心灵震撼。当同情与怜悯升华为敬仰与愿望,生而可与死,死而可以生的故事,便在民间流传。每朝每代,不断有人加入殉情的行列,民俗有关“回生”的说法也越来越多。除《搜神记》外,《夷坚志》、《冥祥记》、《冤魂记》、《剪灯新话》都有不少的记载。当剧作家们采用“回生”、“还魂”来表现“情之至”的时候,势必从民俗传说中吸取养分,甚至在情节框架中出现与传说重叠的现象。这一点,正是汤显祖不讳《牡丹亭》的故事来历,而评论者们又纷纷指出它出自不同源头的原因。 其实,汤显祖在创作中,何止借鉴民俗传闻形成故事情节的基本框架,他还注意运用、吸取各种各样传统的轶闻,作为增强剧本意趣的材料。就以《牡丹亭》的剧本名称为例,作者在《园驾》下场诗里,引用了白居易的诗句:“春场遥断牡丹亭”。可见,唐人已把“牡丹亭”视为与情爱有关的场所。元代乔孟符的杂剧《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写书生韩飞卿和王府尹之女柳眉儿在梦中相见,幽会处也称为“牡丹亭”: [白鹤子]这搭儿里厮撞着,俺两个便意相投,我见他恰行过牡丹亭,又转过芍药圃蔷薇后。 [幺篇]风月心何日遂,云雨意几时休…… 看来,《牡丹亭》直把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欢会的地点定在后园里的“牡丹亭”,既是承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所规定的情景而来,(话本中有“只见那书生向前将小姐搂抱去牡丹亭畔”的说法)更说明汤显祖意识到,长期以来,人们实际上把“牡丹亭”作为表示情爱、欢媾的符号,意识到一提到“牡丹亭”这一名目,人们的脑际便会浮泛出许多与情爱相关的联想,而不是把它作为普通庭亭名字那么简单。 《牡丹亭》里还出现过“花间四友”的描写。所谓“蜂媒蝶使”,从来也是被人们视为风流韵事的符号。《金钱记》的第一折便写到韩飞卿希望“花间四友”,能替传递爱情的讯息:“我想从来这花间四友,莺燕蜂蝶,与人作美。我央及你这四友者。”在《冥判》一出中,阴间的判官罚四个罪犯化生为“花间四友”,让他们卵生为昆虫。作者运用传统这一特定的“符号”,也让读者得到它们即将被判往人间传播爱情的暗示。 这一切,说明一贯重视民风民俗稗官野史的汤显祖,当他拥抱生活需要凸现“情之至”的理想时,便借助一些传说故事的框架,甚至融合或俗或雅与情爱相关的细节,进行再创作,“更而演之”,缔造出“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12)的《牡丹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