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玫瑰色与惨灰色的合谐 杜丽娘的梦,是她对生命自由热烈追求和痛苦挣扎的体现。这是甜蜜与苦涩混和的梦,是玫瑰色与惨灰色合谐的梦。 有人说,《牡丹亭》是一部喜剧,因为它有个团圆的结局,而且戏中不断有打趣的描写(关于这些,下文还会分析)。不过,人们也不得不承认,《牡丹亭》的调子,又相当阴冷。那孤魂野鬼游来游去,那“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的嗟怨,很难使人“喜”得起来吧!所以,以西方的悲剧、喜剧之类话语,套用于《牡丹亭》都不容易说得清楚。因为,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实际上是处处运用悲喜相生的笔墨。 上文提到的[皂罗袍],最能体现《牡丹亭》的风格和汤显祖技巧运用的特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那韶光贱。 这几句,破折号两边的文字,其情绪是对立的。这对立,又恰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复杂而独特的韵味。在[惊梦]一出中,汤显祖极写花园里春光的明媚,“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靡架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可是,这一切,正好衬托杜丽娘内心的怨苦,“观之不足由它缱,便赏遍十二亭台是枉然”。不错,春阳明艳,却拖照出浓浓的阴影。 杜丽娘“梦又不成灯又烬”,梦境难寻,便幽思成病。于是,汤显祖写了《写真》一出。 在话本提供的素材中,是有杜丽娘自画像的细节的。不过,它对杜丽娘画像的内心世界,描写得很不充分。《牡丹亭》则首先让杜丽娘在闺房里独自忧愁,“几日意懒心乔”,“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然后春香说她“顿成消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她吃了一惊,才有了“写真”的念头。她说:“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所以,她命春香拿过素绢丹青,自我描画起来。 要把自己的容貌流在人间,乃是自知不永。她不甘心花容月貌,烟消云散,于是,强扶病体,描绘真容,这又正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红颜易老,等把春光丢抹早。”试想想,杜丽娘一边对镜看着自己消瘦的脸庞,一边生怕永远遭冷落,被埋没,她的心坎,装满了多少怨苦。而这怨苦之情,又与对生命的依恋连结在一起,您能说得清这是什么的滋味! 画了肖像,杜丽娘悄悄的告诉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还描述一番梦见书生的情景,写下一首感怀的绝句。当杜丽娘和春香说悄悄话时,那种女孩儿半是甜蜜,半是憧憬的心事,被作者写得丝丝入扣。他又让观众们知道,这时候的杜丽娘,已是病体支离,“怕好物不坚牢”。她越是喜滋滋地回味那虚幻的梦,越是表现出对生命和理想的追求,也越是表明她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很清楚,从《惊梦》、《寻梦》到《写真》,汤显祖写杜丽娘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怨苦,而这灰暗、苦涩,又都在明媚春光和热切追求的衬托下涌现。王夫之说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5)在《牡丹亭》,汤显祖哀乐相仍的两副笔墨,无疑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 汤显祖还特意把杜丽娘殇亡的时刻,安排在人月团圆的中秋节晚上。那一晚,开始时风雨萧条,后来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一床幽梦”。就在这一霎时秋风秋雨,一霎时月白如银的夜晚,杜丽娘魂归离恨天。“恨苍穹,妒花风月,偏在月明中。”总之,阴晴不定,哀乐相仍,满怀悲苦又夹杂一丝对光明的企求,构成了杜丽娘的基调。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汤显祖对杜丽娘“回生”前的心态的描写,其悲苦幽怨,是斑斑驳驳的调色板里的主色。即使在她死后遇见了柳生,人鬼缱绻,极尽鱼水之欢,但毕竟只能夜来明去,躲躲闪闪,那一份亲昵之情,依然被黑暗、幽恨所笼罩,观众依然看到她在欢乐中的痛苦挣扎。 从魏晋以来,民俗中人鬼相恋的传说,所在多有。这类故事,散见于《太平广记》等笔记中。它说明,古人一直相信灵魂不灭,相信人间不可能出现的事,阴间则可能获得。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民俗传说的基础上,遵照人鬼恋的框架,进一步凸现人的追求和女性的痛苦。可以说,就表现女性热烈追求和痛苦挣扎的深刻性而言,在古代戏曲作品中无出其右。 《牡丹亭》写到乐景,甚至还有许多跡近胡闹的穿插。但是,作为《牡丹亭》主角的杜丽娘,在其“回生”以前的遭遇,(亦即这部戏情节构成的主要部分)渗透着悲怨的色调。这一点,观众千万不能被科诨的穿插和乐景的衬托蒙蔽了眼睛。对此,汤显祖不无忧虑,他说:“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他又曾对李乃始说:“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16)所谓“词家四种,包括《牡丹亭》在内,他希望读者能够体悟其中贯穿着的“悲”的特质。沈际飞也说:“四种极悲乐二致,乐不胜悲,非自道不知。” 为什么汤显祖让《牡丹亭》沉浸着悲情,这当然和他对现实社会的态度有关,他认识到,封建体制包括婚姻制度在内,扼杀了社会的生机,践踏着人们对爱情、自主、自由的诉求。他慨叹:“世间只有情难诉。”他同情广大青年痛苦的处境,怨恨黑暗的隧道望不到尽头,这一点,乃是《牡丹亭》之所以被悲情笼罩的根源。 其实,在汤显祖写作《牡丹亭》的整个阶段,心境是悲凉的。自从他在青年时期拒绝了张居正的拉拢,考试时名落孙山。此后虽也当过些闲散官职和几任地方官员,但由于敢于针砭时弊,直言不讳,因此,一再被贬,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搦笔研墨创作《牡丹亭》,正是在辞官归里感到理想绝望的那段期间。“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剧本第一出《标目》的第一句,是汤显祖和盘托出的写作时的心态。 毫无疑问,汤显祖的一生,是怀才不遇的一生,实际上,他和自己笔下的杜丽娘一样,“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只能够“在幽闺自怜”。他的才华与青春,一样“都付与断井颓垣”。我们知道,在文学创作中,审美主体甚至会把自身的情感乃至遭际,直接楔进作品,把形象视为自己的化身。我们当然不能说汤显祖把自己等同于杜丽娘,但可以看到他们之间命运的相似。人们不是传说,在汤显祖写到《忆女》一出“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时,哭倒在柴房里么?(17)我想,作者的伤心,不仅是因为他把全副身心投入创作,而且,创作的主体意识在起作用。他在哭杜丽娘,还是哭自己,此两者,恐怕都混和在一起。 陆次云说:“《还魂》如莺惜春残,雁哀月冷,《离骚》之遗绪也。(18)这番话,颇为形象描绘出《牡丹亭》悲怨凄楚的韵味。至于指出它是《离骚》之遗绪,看到汤显祖主体意识的流露,真可谓目光如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