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对已知研究的再思考 在李静杰《早期金铜佛谱系研究》中,得知有关伞盖的研究,已有日本学者先行一步。“据日人小杉一雄研究,它和印度次大陆窣堵波顶端的宝伞关系密切,在中国的发展中,与汉画像所见华盖联系在一起,形成金铜佛的伞盖”。⑨又说:“帕特瓦佛像飞天执伞使我们寻到它的直接源泉,犍陀罗金铜佛已存在伞盖设置是可能的。”小杉一雄的著作还没有见到。我们从中国对华盖的本土观念出发,联系早期帛画与华盖青铜佛,提出这样的设想: 第一,关于“窣堵波”,是梵语佛塔的音译。印度有桑奇大塔等遗存。中国式佛塔一开始就采用楼阁式,见四川什邡汉代画像砖,因原砖残损,不知塔顶如何。但从后来的佛塔看,也没有建造成印度式的覆钵式坟丘形,而是将相轮直接插入高阁层楼的最顶端。相轮是从伞盖发展而来的,起初仅有简单的一重伞盖,后来趋于多重化。伞盖原为印度王侯的仪卫,中国更多地带有神仙方术的意味,两者之间缺乏明显的联系。 而我们追溯华盖渊源时发现,华盖一直伴随着神仙方术出现在人们的观念和视野之中,明显的例子是桓帝同时供奉浮图老子,同时使用华盖,这无疑是把佛当成神仙方术的一种看待的。虽然是误解,但这是中国人对佛教的认识,尤其是佛像深入广大民众时,更需要这种误解的支持。从这一意义上说,是中国征服了佛教,而不是佛教征服中国。佛像上安置华盖,无疑与两汉的方术信仰有着密切的联系。 第二,考察早期佛像时,考古形制、图像特征等从实物出发的因素固然重要,但同时,探寻普通信徒对佛教的理解也很重要。本文涉及的两尊华盖铜佛,通高都只有将近20cm,如果再去掉背光、华盖和床座等配件,主尊的高度仅有8cm上下,却与传世的大多数十六国佛造像属于普通信众所用的情况不同,金铜像应为上层权贵所有。⑩普通信众的佛教观念,可以借助造像碑铭文略知一二,据《金石萃编》卷三十九第五页《北朝造像诸碑总论》:“释氏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上升兜率天宫之说诱之,故愚夫愚妇相率造像,以冀佛佑,百余年来,浸成风俗。……纵观造像诸记,其祈祷之词,上及国家,下及父子,以至来生,愿望甚赊,其余鄙俚不经,为吾儒所必斥,然其幸生畏死,伤乱离而想太平,迫于不得已,而不暇记其妄诞者。”对普通信徒来说,他们对佛的认识与东汉末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不能希望他们如同高僧大德那样精通三藏。就目前所发现的文献记载和造像实物分析,上层权贵的佛教观念,与下层民众看不出明显的差异。他们对佛像的膜拜,无疑会带上他们固有的方术信仰。为佛像装置座床、华盖,与他们的这种理解有关。 第三,华盖金铜佛仅见两尊完好的。石家庄北宋村汉墓出土的没有拼装的一全套,出土时,主尊与背光、佛座等部件分离。这提醒我们,与此相似的传世铜佛之中,有些仅仅是当年整体佛像的一部分,可以分铸套接的,时代久远,故配件大多散失不存了。按常理推测,应该是有可能的,但不能确知。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任何推测都有相对的风险。 第四,仅就金铜佛而言,尽管“犍陀罗金铜佛已存在伞盖设置是可能的”,但是,这类造像数量很少,难以举出与汉桓帝年代相当的像例。我们在印度考察佛教造像,特别留心铜制佛像,最终没有发现早期铜佛的实例,更遑论华盖与否。石造像中,虽然有鹿野苑博物馆所藏的迦腻色伽三年立佛安置了伞盖,其他的早期之作也不多见。在这种情况下,与其在中国之外寻找华盖佛像的源头,倒不如优先考虑本土信仰,从中国传统学术思想史的角度进行探讨。我们相信这种式样有印度原型的影响,但要在中国普通信众当中形成风气,也应该与他们固有的宗教信仰具有相通之处。 第五,《书叙指南》卷十二《释家流语》:“装严佛供曰华盖之饰。”引《后汉书·西域传论》注:“始于桓帝。”按,《书叙指南》二十卷,宋任广撰。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为其“崇宁中人”,盖未入南宋者。《四库提要》评述说:较之其他类书,“独此为北宋人手笔,选择不失雅驯。以视耳剽目窃之流,固犹可以为典要也”。按《提要》之说,《书叙指南》是比较严谨可信的。那么,早在北宋时,先贤就已经认为华盖之饰是源于桓帝“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的,与我们的推测不谋而合。 因此,我们倾向于这样的理解:在华盖金铜佛之前,中国已经把华盖与神仙方术结合起来,使得华盖从原先的实用器物转化为某种方术思想的象征,尤其与神仙或长生联系在一起。印度早期佛像虽然也有伴随华盖的实例,他们把华盖视为王侯的象征,这与中国观念截然不同。佛教初传中国,佛尊被视为外来的神仙,仙佛混然不别。在这种情况下,才使得汉桓帝有了设华盖并祠浮图老子的特别举动,这时的佛像华盖,与其说是王侯威仪,倒不如说是神仙方术的象征。换言之,外来的华盖,无论原有的意味如何,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被接受,必然与中国固有思想具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性。作为来自天竺的佛像,其实是在中国的方术视野中被接纳并发扬光大的。只是,作为王侯威仪的天竺华盖,是否被中国接受并最终演变成为皇帝专用的黄罗伞盖之类,这又是需要继续探讨的另外一个问题了。 注释: ①《说文解字》(影印清陈昌治刻本),天津市古籍书店,1991年。 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影印经韵楼刻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③湖南省博物馆《新发现的长沙战国楚墓帛画》,《文物》1973年第7期。 ④刘敦愿《马王堆西汉帛画中的若干神话问题》,《文史哲》1978年第4期,又收入:湖南省博物馆编《马王堆汉墓研究文集:1992年马王堆汉墓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长沙:湖南出版社,1994年。 ⑤刘晓路《中国帛画》,北京:中国书店,1994年。 ⑥王昶《金石萃编》卷十,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上海扫叶山房1931年石印本,全4册),1990年。 ⑦河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石家庄北宋村清理了两座汉墓》,《文物》1959年第1期。 ⑧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 ⑨李静杰《早期金铜佛谱系研究》,《考古》1995年第5期。[原注]:小杉一雄《中国仏教美术史の研究》,新树社,东京,昭和55年(1980年)。 ⑩金申《北魏奇特的风俗:铸像以卜》,收入:《佛教美术丛考续编》,北京:华龄出版社,2010年,第167-170页。 (责任编辑:admin) |